筆走龍蛇,不似臨摹。
這是帶有自身習慣的筆跡。
難得,實在難得。
那筆尖挑起的彎鉤,一橫一豎相接的并聯(lián)。
看得歐陽詢有些眼熱。
心中有股瘙癢,他想要看下去,看看這筆鋒能走到何處。
但是羅喆停筆了,就像完成作業(yè)的學生,挺起腰背,轉動著關節(jié)。
“為何不寫?”
歐陽詢?nèi)滩蛔“l(fā)問。
這倒是奇特,其他人紛紛轉頭看向羅喆。
這新來的學生好像很討人喜歡,皇后也是,現(xiàn)在歐陽學士也是。
“學生寫完啦?!?p> 羅喆抬頭看著歐陽詢,一臉真誠,作業(yè)不是寫完了就行了嗎?
“還不夠,繼續(xù)寫?!?p> 歐陽詢說著,又拿來了新的紙張。
這不對,書寫一開始還好,但是久了容易產(chǎn)生疲勞,甚至厭倦。
“可是…”
“繼續(xù)寫,若是走形,老朽會提醒你?!?p> 歐陽詢直接打斷羅喆的話語,手指點在紙張上。
很無奈,師命不可違,羅喆只能接著寫。
書法修身,靜則神藏,燥則消亡。
可是被逼迫著寫作業(yè)的心情讓羅喆開始煩躁。
連貫的筆鋒越走越快,楷書?什么楷書?
歐陽詢皺著眉,似乎對于羅喆的急躁很不高興。
但是他看著那連為一體的筆跡,還是讓自己按捺著。
行草,它不想楷書那樣拘謹,也不像草書那樣狂傲,介于兩者之間,筆鋒就像在紙上跳舞一樣。
賞心悅目,對,歐陽詢雙眼逐漸變成彎月,嘴角越發(fā)上揚。
用筆當如錐畫沙。
一直站立在側的歐陽詢直到羅喆提筆才道了一聲:“好。”
聲音很響,很有精神。
羅喆都被嚇了一跳,吃驚地看著歐陽詢。
老頭子一驚一乍的,很是嚇人。
看字如看人,歐陽詢很喜歡羅喆的字。
而羅喆這個人他也有所耳聞,今日朝中,羅喆這個名字被反復提起,生平更是讓人津津樂道。
允文允武恰少年,現(xiàn)在再看到如此行筆,就歐陽詢而言,古稀之年能讓他遇到羅喆,他都覺得可以含笑九泉了。
一把按住羅喆,不讓他亂動,自己蹲下身子,嘴里吹氣,等待著筆跡的干涸。
這…被歐陽詢老手按著,切實能感受到力道,老家伙還挺有力氣的。
要說到大唐,羅喆腦海中能想到的也就李世民、李白、武則天這樣的,對于歐陽詢這種書法的大家,羅喆就只能是知道人家大概很厲害。
畢竟是群星璀璨的唐朝,有很多很多自己不認識但很牛批的人。
少傾,歐陽詢拿起羅喆的書法,輕輕對折之后放入袖中,寬大的袖袍就很適合裝東西。
讓宮女告知長孫皇后之后,自己就跑沒影了。
剩下的也只是侍讀在監(jiān)督太子學習。
羅喆覺得有個小身影正挪動著向自己靠近。
這不是周道務嗎?
才一會兒不見,表情都變了。
大眼睛看著羅喆,嘴已經(jīng)“O”了起來。
在他的世界里,歐陽先生是打手心的,坐不直,打手心;筆不立,打手心;什么時候見過老先生這副模樣。
“哲君,哲兄,讓我康康?!?p> 小腦袋一湊過來就盯著羅喆的案幾。
然后從背后掏出一張自己的書法認真對比起來。
“我覺得一樣呀~”
大眼睛里充滿了迷惑。
當羅喆看到他那歪歪扭扭跟蚯蚓爬一樣的字時,羅喆連都黑了。
別以為你是大將軍的孩子你就可以這么詆毀我。
雙手掐著周道務的雙頰,羅喆惡狠狠道:“你給我看清楚點,哪里一樣了!”
“久~書~咦~癢~噠!”
周道務雙頰有點泛紅,羅喆也沒用力,但是嘴角漏風讓周道務說話有點不清晰。
這里面年紀最小的應該就是周道務了,屬于還在開蒙的年紀。
“是極?!?p> 小胖墩李泰不知道什么時候挪了過來,悄兮兮地開口。
羅喆被突然出現(xiàn)的聲音一驚,猛地回頭,便看到一坨小胖墩正蹲在一旁搖頭晃腦著看著紙張。
“哈?”
“不,本王是說,哲君說得對。”
李泰面對比自己還要大,又有點受寵跡象的羅喆連忙改口。
在他身邊是一個看似有點抑郁的孩子,李恪。
李承乾的眼角也在不斷拋向這邊,可是礙于侍讀在旁,他不能跟其他皇子一樣隨便。
至于侍讀長孫家慶,前期除了羅喆,就是什么郡公、國公之子,更何況還有皇子呢,所以他只需要盯著太子就行了。
這是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對于羅喆來說。
這不就是在陳家村的時候被一群孩子包圍的感覺嗎?
這里是麗正殿?
不,這里是皇家幼兒園。
沒有了學士先生的壓制,躁動的孩子早就將心思放飛。
各種各樣的問題拋給羅喆。
雖然有一些孩子的語氣有點像命令,這很正常,畢竟他們平時也是這樣使喚奴仆的。
東一句,西一句,羅喆只感覺耳朵嗡嗡作響。
“安靜!”
用力拍了一下身前的案幾,羅喆吼了一聲。
這群孩子,太煩人了。
可是羅喆不知道,他們在別人面前可不會表現(xiàn)出這些模樣。
被羅喆的吼聲震住的孩子們,目光瞬間集中在羅喆身上。
一臉淡然,這片刻的寧靜讓羅喆的耳朵清明了一些。
哇~!
羅喆還沒享受這份安寧,一道哭聲響起。
如果說笑聲會傳染,那么對于孩子來說,哭聲也同樣會傳染。
肉眼可見,羅喆從聽到第一道哭聲響起,就能看到其他孩子的眼眶開始泛紅。
完了,完蛋了,一次性弄哭這么多黃天貴胄,羅喆也有點慌。
冷靜,要怎么哄孩子?
羅喆擅長呀。
眼疾手快,雙手猶如幻影一般。
啪~!
一張紙變成了千紙鶴,放在案幾上。
咦~!
這神奇的折紙藝術瞬間吸引了孩子們的目光。
不止如此,羅喆的雙手并沒有停下來,手指飛舞如花,然后案幾上出現(xiàn)了風車、青蛙等各種折紙玩具。
一時間孩子們忘記了哭泣。
這樣折紙不可能出現(xiàn)在百姓生活中,畢竟紙貴。
對著孩子們拍了拍手,羅喆笑道:“想學嘛?”
“想!”
稚嫩的聲音異口同聲。
“好,那都安靜點?!?p> 顯然,現(xiàn)在羅喆就是天,別管他是不是白丁,就沖著那堆玩具,今天他就是孩子王。
麗正殿里每次刺啦聲,長孫家慶的心都在抽搐,這不對勁,很不對勁,他們撕碎的可不是普通的紙張。
但是他并沒有制止,他的職責只是看管好太子就行了,至于羅喆之后的下場,他不在乎。
可是李承乾心癢癢呀,眼角看著他們玩耍,后面就被提醒注意握筆。
慘。
每個孩子想要的折紙都不一樣,有人要馬,有人要千紙鶴,而最受歡迎的卻是紙飛機。
當羅喆哈一口氣,紙飛機脫離的他的手指,在半空中滑翔的軌跡就深深刻在孩子們的心頭里。
后面大多數(shù)孩子就都要紙飛機了。
這對羅喆來說,倒是省力了不少。
可是有一個孩子就是想要馬。
他不想在天空翱翔,覺得在地上奔馳更適合自己。
這位便是抑郁皇子李恪了。
雖然是坐擁益州的蜀王,富碩程度僅次于長安,可是年幼的他們并沒有什么實感,他只想要馬。
這種孩子很容易受到關照,就像現(xiàn)在,羅喆坐在他旁邊,其他人都在折紙飛機,而他需要在羅喆手把手親自教學。
就算是其他孩子已經(jīng)開始飛舞著紙飛機,他還在低頭不斷按壓著折紙的線條。
“你喜歡馬嗎?”羅喆試著溝通。
“不喜歡。”李恪手指沿著折線按壓,頭都沒抬就回答了。
“那你為什么不折紙飛機?”
“不知道?!?p> 這孩子不會有交流障礙吧。
羅喆有點懷疑。
這個世界上就兩件事:關我屁事和關你屁事。
所以羅喆也沒有去深究,這是皇帝自家的事。
別看他們現(xiàn)在孩子模樣,只需要再過幾年,他們每個人身邊都會跟李承乾一樣被安排著大人,到時候,大人們自然會教他們做很多事。
羅喆想起了陳家村的孩子,想起了幺娘,雖然剛剛分開,但是他們和這里的孩子很不一樣。
從畸形的角度上來說,這里的孩子更加扭曲。
他們保留了純真,但是卻被烙印上了更加復雜的東西。
也不知道幺娘知曉了自己回不去后會不會哭,應該給他們寫封信,讓人念給他們聽,或者直接傳句話比較簡單。
帶著這樣的想法,羅喆起身離開了李恪,背對著,他沒發(fā)現(xiàn),這時李恪才抬頭看著他的背影。
求見長孫皇后對于現(xiàn)在的羅喆來說還是很簡單的,只需要宮女通報一聲。
等待宮女回復之后,自然會將他帶到長孫皇后面前。
說明了來意,長孫皇后欣然答應,因為這也預示著羅喆將在宮中安定下來,就和周道務差不多。
可宮女并不是僅僅稟報了羅喆的事,順便還匯報了麗正殿此時正在群魔亂舞。
這一下子讓長孫皇后的黛眉皺了起來。
“聽聞殿內(nèi)正極度鋪張浪費,而此事皆因你而起?”
質問的語氣帶著幾分威嚴。
羅喆知道紙張貴,但是并不知道到底有多貴,心中有些好奇。
“皇后殿下,敢問那紙作價如何?”
羅喆顯得有些小心翼翼的,具體如何,心中有點忐忑。
“蜀紙成匹者,價直不下一十千,若論一張直一百,羅小郎君可愿償付?”長孫皇后挑著眉,一手撐著腦袋,看著羅喆很是玩味。
價直不下一十千,也就是說一匹紙要十貫錢,論張就是一百文。
這是紙嗎?這是錢?。?p> 麗正殿那群孩子正在用錢折紙飛機。
羅喆一時間感覺有點頭暈,離譜,太離譜了,怎么可能這么貴!
“小…小民可否先去核算一番?!绷_喆頓時感覺喉嚨有點發(fā)干。
“準了?!遍L孫皇后很滿意羅喆的表現(xiàn),笑容重新出現(xiàn)在她臉上。
語落,羅喆一溜煙消失在側殿,馬不停蹄奔往麗正殿,他感覺每一腳踩下去都是錢。
回到麗正殿中,紙飛機還在天上飛,下面是孩子嬉戲追逐打鬧。
冷靜,先冷靜一下,找一下有沒有時光機。
時光機是什么鬼!
羅喆立馬讓孩子們停手,將折紙全部回收,雖然經(jīng)過撕折,但是大概數(shù)量還是能算出來的。
李恪也很不情愿地將自己手中的小馬遞給羅喆。
一、二、三…
羅喆心里還有幾分慶幸,也算是苦中作樂。
僅僅一會兒的工夫,三貫錢就沒了,如果自己來的再慢一些,那后果不堪設想。
話說那歐陽詢到底跑哪去了,都不來管管這群熊孩子。
告誡孩子們不能在撕折紙張之后,這頓算是羅喆請的。
羅喆能感受到孩子們鄙夷的目光,小氣鬼,不就一些錢嗎。
哪個不是家大業(yè)大的,家中的田地都得以百為單位的。
但目前羅喆還算是孩子王,雖然有些丟臉,但是面子還是會給的。
每個人手里都有自己喜歡的折紙,就沒有再哭鬧。
羅喆擤了擤鼻涕,當家才知柴米貴,你們這群N代是不會明白的。
再從麗正殿走向側殿,站在長孫皇后面前,羅喆苦著臉,許久之后憋出一句話:“小民可否以工抵債?!?p> 一席話差點沒讓長孫皇后笑噴了。
這個小郎君可真是太妙了。
原以為他會用已經(jīng)賺到的錢抵債,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出。
忍著笑意,長孫皇后問道:“你可會多少活計?”
“洗碗掃地,燒菜做飯皆通,木工也還湊合?!绷_哲擦了一下鼻子說道。
不滿意,這不是長孫皇后想要的答案。
“為何你心想皆是此等活計?書筆才華,刀劍武道為不可?”
長孫皇后說著就來氣,不過這也是羅喆奇妙之處。
雖然一身長處,但是總捏著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示人。
?????
羅喆一臉問號:“回皇后殿下,這宮中可缺書筆才華之人?缺刀劍武道之人?”
“但也不缺傭仆?!遍L孫皇后回應說道。
“可小民也僅適合這些呀。”
看著羅喆的眼睛,似乎他真的是這么認為的。
長孫皇后頓時覺得羅喆有些朽木不可雕了。
算了,讓他試試也好,這一天天總是不務正業(yè),權當懲罰罷了。
“那你就先顧道務起居罷。”
或許之后他就會改變想法也說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