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個第一次離開家，來到千里之外，異國他鄉(xiāng)的人來說，他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一定是難熬且漫長的。他也許很早就洗完澡就躺到了床上，可臥室和客廳里的燈都亮著，他沒有關(guān)燈不是因為害怕，他過去敢獨自一人三更半夜去河里洗澡，只是今夜的他注定和白天在車站看到的那個流著眼淚的小男孩一樣，沒有安全感。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枕頭翻過來又翻過去，睡覺的姿勢換了又換，一會一字形，一會大字型，一會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最后干脆坐直起來不停地撓頭。幾個小時過去了，他還沒睡著，太亮的地方他沒辦法入睡。于是不得起身把臥室的燈關(guān)了，房門虛掩著，客廳里的燈光可以蔓延進來。他回去繼續(xù)睡覺，周圍安靜了下來，他感到今夜的月光和空氣都變得陌生了。他沒有聽歌，努力豎起耳朵仔細聽著來自黑暗中任何可能發(fā)出的聲音，只有聽到聲音他才會感到安心。睡意濃烈了起來，當(dāng)天邊的魚肚白出現(xiàn)，他終于睡著了。
我在洛城落腳的地方，是去往負圖寺的路上找到的。負圖寺是人文之祖伏羲氏的祭祀之地，氣勢恢宏浩大，北臨黃河，南依邙嶺，西望漢陵，東眺叩馬。古有云：“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狈堑娜诵欧钌耢`，這里的人出門在外去到陌生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來到當(dāng)?shù)厮聫R拜祭，求得神靈保佑。而我還為了求得心安。
民宿在邙山山腳，主人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白發(fā)如雪，滿臉皺紋，常常戴著老花鏡坐在院子里對著牡丹翻看老黃歷，一坐就是一整天。老人對身邊的事情都不太關(guān)心，民宿的日常管理也是請了一個遠方的親戚幫忙，一個40多歲的中年婦女。老人有兩個兒子，常年在外很少回來，只給他留下這座四合院獨自守著。我來到這里的第一天，5個小時的公交和1個小時的步行讓我疲憊不堪，站在院子里，我一眼就看中了一間二樓靠東的房子，從那里可以看到庭院種植的牡丹和柏樹，還有冬天大雪茫茫的邙山。在我之前，已經(jīng)有好些人住在這了，他們有的才來，有的住了半年甚至更久。只可惜當(dāng)我離開時，我沒有記住任何一個人的名字，連樣貌也沒有記住。
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年，這十年日復(fù)一日的平靜，枯燥。
住在這里的人，都是彼此生命里匆匆過客，相互并不熟悉，也無需過多來往。多數(shù)情況下，你不必央求別人幫忙，別人也不需要依賴你而過活。我常常只身待在房間里，和鄰居打招呼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乏味成了我生活的主旋律，我像不倒翁一樣固定在一個點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左右晃動著。仔細想想，無論天涯海角，我的生活只能是這樣。
有人說，人是矛盾的，他們喜新厭舊，卻又對過去念念不忘?，F(xiàn)在的我，不再喜歡新的東西，就連從小喜歡的事物也都離我遠去。從我的記憶變得轉(zhuǎn)瞬即逝開始，我不再看電視，讀小說。我記不住電視劇里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每一個片段對于我都是嶄新的。我無法將小說中的句子連成段落，漢字在我的眼前成了一個個獨立的個體，蒼白而無力，它們失去了生命，在我的生活里不再有意義。
有一段時日，大概有2個月那么久，我每天都往來民宿和負圖寺之間。早晨星星還未落下我就會出門，身上帶一瓶水和些許干糧。月色朦朧中，山間的小路時隱時現(xiàn)，草叢里蟲子的叫聲不絕于耳。山頂之上，滿天繁星，讓人有一種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感覺。我獨自在山間行走，當(dāng)然我還一如從前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我會在路上不同的地方問自己現(xiàn)在在哪，接下來要去哪的問題。有時，我會從口袋里翻出寫著目的地的紙條，有時，我會告訴自己就這一條路，一直走就對了。一路上，我雖然不如朝圣者五步一拜，十步一跪那樣的虔誠，但也是滿懷敬意。走了1個多小時后，身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中年人，老年人都有，他們都懷著不同的心事，去往同一個地方。當(dāng)走到負圖寺時太陽正好出來，金色的陽光照在正殿上，金碧輝煌，讓人心馳神往，肅然起敬。
有時我也像老人坐在院里一樣在窗前做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在窗前的日子里我看過庭院里的牡丹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然后又枯萎。只是我和老人之間有著根本的不同，他是厭倦了時間，我是被時間遺忘了。我就像是新世紀(jì)的機器人，不再有什么喜好，我曾不止一次擔(dān)心我是否會失去人的喜怒哀樂。關(guān)于愛好，很久之后我才反應(yīng)過來，在我的生命中有一樣?xùn)|西還未曾離開我——音樂。那是我來到這里很久之后的一天，天上下著小雨，我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的看著天花板，我聽到有人上樓踩過木樓梯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到了過道我才分辨出是三個腳步聲，我還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聽說小剛要來洛城開演唱會了?！毕日f話的是一個女生，聲音清脆響亮。
“是嗎？什么時候來？”
“就在下個月20號，洛城體育場?！?p> “好久沒聽他的演唱會了，我們?nèi)ヂ牥伞！迸犉饋砗荛_心。
“可以啊，我剛看了網(wǎng)上還有票?！?p> 她們不再說話，開始了合唱，這時的我如夢初醒，原來我的生活還有音樂。那一刻我笑的很開心，如盛開的百合。那些來自上個世紀(jì)的音符就這樣在我的耳旁響起，在我的指尖跳躍，我也跟著輕聲哼唱。
我如約去聽了我人生的第一場演唱會。往后的歲月里，我還聽了很多場演唱會，那些我十八歲之前聽過的，學(xué)過的歌，只要有演唱會我都會去。聽演唱會讓我特別放松，旁邊會有很多人和我打招呼，我會很自然地接過話，因為我們是一類人，我也不用擔(dān)心記住他們的名字。大合唱時，我會忘了前面唱的是什么，但我肯定知道下一句該唱什么，脫口而出不加思考。音樂就是這樣，充滿魅力和魔力。它可以表達人們的心情，讓你找到一生的摯友。它陪你度過無數(shù)個時光，有開心也有難過，于是，這些你聽過的歌會成為你的記憶，融入你的血液，刻入你的靈魂，如同化石上的三葉草，琥珀中的蝴蝶一樣，彌足珍貴，卻又永遠難保存。
其實每一首歌都藏著很多的故事，比你猜想的還要多很多。
我在演唱會聽過《千千闕歌》，大合唱時被感動的一塌糊涂。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還不到10歲。之后每次聽到，我都想起下著小雨的清晨，我站在村子里鋪滿石子的路上，天色灰蒙蒙的，旁邊的井水嘩嘩的流著，一刻不曾停歇。我還會想起在教室里糾結(jié)千千靜聽和千千闕歌的區(qū)別。
除了演唱會，我還會去博物館，藝術(shù)館，展覽館等地方看展覽，這些地方我從來都沒有去過。有一次博物館參觀完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另一個秘密。
那時一座唐代藝術(shù)博物館，里面的展品包括音樂、舞蹈、陶瓷器、服飾、游戲、絲綢、餐具、貨幣、銅鏡、金銀器等部分。一開始我跟著講解員在各個展廳轉(zhuǎn)悠，在經(jīng)過詩書展廳時，有一塊殘缺的石碑吸引了我。如今想起仿佛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那塊石碑上德字筆潤通達，剛則鐵畫，媚若銀鉤。我內(nèi)心歡喜無比?？删驮诒牡淖詈螅蝗肫饋淼膸讉€字讓我產(chǎn)生一種熟悉的感覺，腦海里閃過一些殘缺的畫面，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腦袋嗡的一下懵住了。
“百年一孤獨”。
回去之后，我大病了一場，一周后才醒過來。醒來的時候，我看到房子里站滿了人，老人看我的眼神多了些微妙。從博物館回來后我一直沒出門，第三天管事的阿姨敲門沒有聽到我房間內(nèi)有任何動靜，她急忙叫四合院里的其他人過來看看是什么情況，大家進門后看到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顯得束手無策。幸好有人打了急救中心的電話，醫(yī)生來了才救下我。之后我在離開的時候，老人家拉著我的手和我說。那天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佛光。
醒來后的一連幾天，我感到自己身上發(fā)生了某些變化，卻又說不出具體那里變了。我感到車禍前的記憶也變得不再牢靠，同時，我還發(fā)現(xiàn)了關(guān)于自己的第二個秘密：和記憶一起被暫停的，還有我的容貌，我可能永生了。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和剛來到這時拍的照片一模一樣，這時我才意識到，我的樣子很多年沒有變過了。只要十年前見過我的人就可以輕易的看出來。與此同時，我還懷疑自己可能永生了，當(dāng)然，這需要時間去檢驗，但檢驗需要的時間就是永遠。
這個發(fā)現(xiàn)沒能讓我感到絲毫的激動，反而讓我變得憂慮不已。無論秦皇漢武還是黎民百姓都希望自己可以長生不老，這是世間所有人的夢想，可無論世人如何努力，都無法窺探到它的一絲一毫。我害怕死亡，理所應(yīng)當(dāng)這個秘密會讓我逃離對于死亡的恐懼，可沒相當(dāng)讓我陷入了像死去的人一樣活著的恐懼之中。人生的意義在于他會老去，會在夕陽下想起過往的事和人感到開心或失落，倘若流逝的時光不再給我們留下記憶，那么我們的情感便不復(fù)存在，永遠的活著還不如老著死去。
來到這里的第十年，也是我離開的那年，入冬后的洛城整整下了半個月的大雪才停下，地面積雪超過了40厘米。邙山的雪覆蓋了一層又一層，比原來胖了好幾圈。管事的阿姨每天都會把院里的積雪清掃出去，被困在這里的其它住戶也會去幫忙。記得大雪剛落下時，紛紛揚揚，大家開心的堆雪人，打雪仗。然而樂極生悲，到了第8天雪還沒有停止的跡象，大家已是愁眉不展。
當(dāng)大雪停止，邙山積雪慢慢融化成溪流，山腰露出了它原本光禿禿的顏色，我向老人告別，開始四處流浪的生活。之后我去的每個地方都不敢待太久，其一是每五年腦海里就有個聲音提醒我離開，其二是我不能讓別人發(fā)現(xiàn)我長生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