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流放
新春伊始,便連著下了三天的雪。然而,再寒冷的天氣也擋不住陳府火熱的人氣。
陳府門前日日迎來送往,寶馬雕車,絡(luò)繹不絕。有些職級較低的官員,為了送上一份賀貼,都要在門外候上好一會兒。
“今年怎么人這么多?我看著好像還有兵部的人。他們不去顧府,跑來這里做什么?”門口排隊的人中,一個穿著錦緞襖子的青年,頭戴一頂黑紅相間的風(fēng)帽,在冷風(fēng)中袖著手仍舊凍得絲絲哈哈,不禁跟身邊的同僚抱怨了起來。
“你不知道?”他身邊一副富貴打扮的年輕人湊近他耳邊,壓低聲音道,“顧閣老要失勢了。”
“你是說禮部的事?”
“不止是禮部。聽說,這陳府以后就是國丈府了?!?p> “你是說?”
“可不嘛。聽說年前皇帝私訪陳府,看中了陳府大小姐的畫,夸她的才情冠絕古今,一下子這樁親事就成了。”
“呵,依我看,皇帝看中的未必是陳府小姐的書畫才情,而是首輔大人的治國才能?!?p> “管他看中的是什么呢,反正這事最近整個盛京城中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估計是八九不離十了?!?p> “那顧閣老那邊呢?沒有動靜?”
“怎么可能沒有動靜,肯定早就坐不住了??粗?,年后兩邊肯定斗得更厲害了?!?p> ……
市井流言雖然夸張,但也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
事實(shí)上,初五開朝沒幾天,葉傾懷的案頭早就堆了好幾本參奏陳遠(yuǎn)思的折子。幾本折子角度不一,思路清奇,其中有一本甚至詳細(xì)羅列了陳府嫡系子孫的男女比例,以此指出陳府陰盛陽衰,有不易生男之相。
葉傾懷第一次對內(nèi)閣替她批折子這件事生出了感激之情。不知道內(nèi)閣平時還要看多少比這還離譜的奏折。
和這些參奏陳遠(yuǎn)思的折子一起送上來的,還有刑部的案卷。
刑部這次雷厲風(fēng)行,短短一個月,就把科考泄題案審結(jié)了。
禮部上下共八人涉案,主犯史太平以及一眾從犯流放的流放,革職的革職。
有意思的是,葉傾懷在從犯的名單里,又看到了王立松的名字。并且在他的處罰里同樣寫著流放雷州煤窯服苦役,和三司會審的結(jié)果是一樣的。
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刑部辦的案子,不需要葉傾懷的御筆親批,就可以下令執(zhí)行。
也就是說,縱然葉傾懷至今還拖著三司會審的公文沒有加蓋璽印發(fā)告出去,這次王立松也要被流放了。
且不說王立松能不能活著走到雷州,就算他能活著到了雷州,以他六十多歲的高齡,恐怕還沒挖幾天煤,人就要先沒了。
之前葉傾懷提過兩次要去天牢巡視,卻都被朝臣據(jù)理力爭地勸退了。
看得出來,這個王立松,確實(shí)是非劫獄不能接觸得到了。
葉傾懷于是開始思考怎么從宋哲入手。
正在她苦思冥想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xiàn)了。
李文清還朝了。
在“病”了一個多月后,李文清又出現(xiàn)在了朝堂上。
他瘦了許多,三十出頭的年紀(jì),看起來竟像年近半百的人。
整個早朝,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像太和殿里的一件靜物一般,在那里一動不動地杵了半個時辰。
下了朝,葉傾懷讓李保全尋了個由頭,把他喊到了親賢殿面圣。
見到葉傾懷,李文清木訥地行了個禮,便又像是根木頭一樣杵在那里了。
“李卿,你這病養(yǎng)了一月有余,怎么今日朕瞧著你形容更憔悴了,病當(dāng)真好了?”見他不開口,葉傾懷先熱絡(luò)地客套了起來。
不想李文清仍是不言不語,他垂眼看著地面,目光渙散,眼中是死灰一般的沉寂。
葉傾懷對身邊的李保全使了個眼色,李保全立即會意,帶著侍候的人下去了,臨走前將殿門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關(guān)上了。
“李卿,此間無人,你有什么盡可以說出來,朕給你做主?!比~傾懷神色鄭重道。
熟料,她此話一出,李文清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重重叩首在地,道:“求陛下賜臣一死。”
這是什么情況?
葉傾懷一怔,蹙眉問道:“李卿何出此言?”
李文清又不說話了,他跪在地上,瘦弱的身形像是一截枯木。
葉傾懷短促地笑了一聲:“呵,你要朕殺你,也得有個由頭。你是貪贓枉法了,還是忤逆犯上了?什么事罪大惡極竟至死罪?抬起頭來回朕的話?!?p> 李文清抬起了頭,卻不敢看葉傾懷,他垂眸看著面前暗紅的地毯,道:“陛下,微臣曾聞圣人有云,孝者,德之始也;忠者,德之正也。如今忠孝不能兩全,微臣不愿茍活于世,求陛下賜臣一死。”
“如何不能兩全?李卿,你的話朕聽不明白?!?p> 李文清頓了一頓,答道:“陛下,微臣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兒,李氏門楣只剩臣這一根獨(dú)苗,微臣實(shí)是無法罔顧李氏香火。可臣全了孝義,就無法為國盡忠,實(shí)在是有負(fù)皇恩,再無顏面面見圣上。”
說著,他眼中泛起了淚光,又是一個重重的頭磕在了地上。
葉傾懷的臉色冷了下來,她的聲音也冷了下來:“有人威脅你的家人?”
回答她的,是李文清匍匐在地一動不動的身影。
她長嘆了一口氣。
這樣的局面,她也料想到了幾分。
綁了李文清的人能將他放出來,自然是有了萬全的把握。
半晌,葉傾懷道:“王立松要被流放雷州了。他活不了多久了?!?p> 她像是說給李文清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葉傾懷低頭看了一眼李文清,看到他交疊在地毯上的雙手不知何時已握成了拳。
良久,李文清才憋出一句話來:“求陛下賜臣一死。”
他的聲音有些喑啞,像是壓抑著哭腔。這是他今日第三次說這句話。
葉傾懷心中一股無名火燃了起來,她一向最煩這些文臣動不動就把“死”字掛在嘴邊,一副忠烈無畏的模樣,實(shí)際上并不能為她分憂,反倒是逼迫的意思更多些。
她一把抓住李文清的肩膀,拎著他的朝服強(qiáng)迫他抬起頭來看著她。
“你給朕聽好,朕不會賜你死,你也別想著尋死?!彼⒅钗那宓难劬σ蛔忠痪涞?,“你死了有什么用?你死了王立松就能活命了嗎?你死了惡人就能伏法了嗎?你死了朝野就能清平了嗎?朕告訴你,你太高看自己了,這些事都不會發(fā)生!你死了,就是你死了。該死的人還是難逃一劫,該貪的人還是貪得無厭,你的死甚至連成為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都配不上?!?p> 李文清泛著淚光的雙眼離葉傾懷只有幾寸之遠(yuǎn),葉傾懷看到他泛紅的雙眼中滿是驚懼。
“朕來告訴你,你死了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你死了之后,你的妻兒無人照料,你的妻子不得不沒日沒夜地做工供養(yǎng)你兒子讀書,你的老母因?yàn)槿找顾寄钅銢]幾年就病倒了,從前看在你的面子上照拂你家人的人都不見了蹤影,甚至還會想著法子把你留下的資產(chǎn)分撥了。”
或許是葉傾懷說得實(shí)在是太凄苦了,李文清一雙無神的眼中淌下了一抹清淚,十足無助,像是一個被嚇壞了的飽受折磨的可憐人。
看到他這副模樣,葉傾懷也覺得自己說得重了,她的火氣登時熄了大半。她松開了抓著李文清的手,站起了身,側(cè)過身去負(fù)手而立,不再看他,道:“在這個世上,死是最沒有用的。李文清,你不是想忠孝兩全嗎?朕告訴你怎么忠孝兩全。你好好地活著,就是忠孝兩全。你活著,就是讓親者快,仇者痛的事?!?p> 葉傾懷默了半晌,才側(cè)過頭去看他,見他仍垂著頭,心中又擔(dān)心他聽不進(jìn)去,面完圣回家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了,于是問道:“聽懂了嗎?”
李文清的身子又伏低了幾寸,答道:“微臣領(lǐng)旨?!?p> 他的聲音已恢復(fù)了清明,葉傾懷這才放下了些心來。
“至于王立松那邊,朕會另想辦法,不是你該擔(dān)憂的事了?!闭f完,葉傾懷頓了頓,道,“你去吧,在這里呆久了不好?!?p> 李文清站起了身,對著葉傾懷行完一禮,抬頭看了她一眼,正對上皇帝看向他的關(guān)切的目光,心里一跳。
葉傾懷聲音溫和了下來,道:“朕此時不好賞你什么,容易招人耳目。你回去好好將養(yǎng),把身子養(yǎng)好了,朝廷必有用得上你的一日。到了那時,你可別再來跟朕告什么病假?!?p> 說完,她輕輕拍了拍李文清的肩膀,對他露出了一個鼓勵的笑容。
李文清看著她,眼中像是死灰復(fù)燃一般,又燃起了點(diǎn)點(diǎn)星火。
“微臣謹(jǐn)遵陛下囑托,定會保全自身,為國盡忠?!彼挚牧艘粋€頭,才退了下去,離開了親賢殿。
李文清走后,屋里又安靜了下來。
葉傾懷獨(dú)自坐在屋中,陷入了沉思。
看來王立松此事,必得要尋到宋哲才能破局了。
可是在宮墻之外,她又有何人可用,何人可信呢?禁軍和刑部都在顧世海的手中,要在京城中找人,等同于在顧世海的眼皮子底下找人,絕非尋常人能辦得到的。
葉傾懷眼下只有兩個選擇。要么陳遠(yuǎn)思,要么陸宴塵。
可這兩個人,又都讓她感覺到危險。
葉傾懷被屋內(nèi)的暖爐烤得有些胸悶,她走到窗邊,推開了木窗,窗外的冷風(fēng)迎面撲來。
葉傾懷抬起眼,見到院角一枝紅梅開得正盛,冷風(fēng)中浸著點(diǎn)點(diǎn)清香,讓她精神為之一振。
葉傾懷不禁感慨道:“留得和羹滋味在,任他風(fēng)雪苦相欺。還得是梅花啊??蓢@我大景朝,竟是連一個有梅竹風(fēng)骨的賢臣也沒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