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桌前,男人站在書架前問:“昨日教你的《中庸十四》,可還記得?”
小男孩猶豫,“記得?!?p> 青衣男人點(diǎn)頭,“哦,文章說了什么?”
小男孩:“嗯...講了君子和小人的區(qū)別,君子能做到以不變而順萬變,小人常常被情欲利益左右,冒著風(fēng)險用賭博的心態(tài)去求取利益地位名聲?!?p> 男人點(diǎn)頭,“君子素其位而行的素有什么精妙之處?”
小男孩仔細(xì)回想,說:“素色,就是無色。用素是告訴世人要忠實的安于自己的本位。位有大位,寶位,也有節(jié)位。比如竹子,有一個根,那是最重要的一個位,上邊的一節(jié)一節(jié)也是位?!?p> 青衣男人:“人要素位而行,最重要的是修身,而后立己。要有定心定性的功夫,無此功夫,心性很容易被外界影響被情欲利益左右的。
君子最重要的是正己,這是根本。正己再立己,讓這個正存乎心中,時時持有,固執(zhí)之。正己就是誠心正意行立己之道。先求諸己,仁道存心。這是根本?!?p> 你答的不錯,只是不應(yīng)該全盤和書中以及我的思想一致,應(yīng)該要有自己的思想,不然只是一個讀死書的呆子。”
小男孩:“父親教育的是?!?p> 青衣男人:“默背下這篇文章。”
小男孩:“好。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
他卡頓了下,“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p> 他心里默默嘆氣,昨日的熬夜復(fù)習(xí)很有成效,順下來了。誰知,青衣男人并不滿意,“讀書,切忌的就是你死記硬背,要了解其中深意,伸手!”
男孩瑟縮著伸出手,男人拿出教鞭,狠狠揮下。男孩不敢看,棒子打到手上,聲音一下比一下大,男孩堅持不住,忍不住縮手,真的很痛...
男人厲聲:“這點(diǎn)疼痛都承受不了,往后能成什么大事,伸手!”
男孩想哭,忍著痛伸出手。
***
休謨六歲,正在院子里背書,忽然一陣嘈雜,他忍不住好奇,前院是來了什么人嗎?不行他要抑制住好奇,不然又要挨罵。他正努力說服自己,前院來人說:“來貴客了,夫人要大少爺?shù)角皬d一聚。”
休謨哦一聲,放下書到前院,院中是一個穿紅衣的女人在練武,他的弟弟妹妹在一旁叫好。女人忽然一個轉(zhuǎn)身,飛到他面前,樹枝直指他,女人:“你不害怕嗎?”
休謨眼都不眨一下,推開面前的樹枝,“別鬧,大姨。”
大姨:“嘿嘿,你一點(diǎn)也不好玩?!备裔桃粯?,小小年紀(jì)偏偏那么冷靜。
大姨看著那三個小朋友,問:“剛剛我的招式看清了沒有?”
三小孩齊齊搖頭。
大姨問:“那我再來一遍,好不好?”
其中倆男孩歡呼,“好耶!”大姨拿起樹枝,后空翻到空地中,開始表演。休謨站在對面,看看對面的倆弟弟和小妹妹,又看看英姿颯爽的大姨,這不是很簡單嗎?休謨站的很直,看著大姨問:“大姨,你武的招式是最簡單的那種嗎?”
大姨收回招,在柱子上一蹬,飛到休謨面前,說:“簡單?你看會了?”
休謨:“記了個大概。”
大姨:“哦?你試試?!彼f過去樹枝。
休謨接過樹枝到院中,一招一式武起來?!斑@里,應(yīng)該是這樣?!彼呂溥呄胝惺?。
大姨看著他的表演,“力道是有,可惜不夠系統(tǒng)連貫,是缺乏訓(xùn)練的結(jié)果?!贝笠堂葜冾^頂,頗有安慰,“你很天賦,要和我去葛家嗎?當(dāng)一個術(shù)士?!?p> 休謨拂開手,說:“大姨不要開玩笑,我將來是考狀元的。”
大姨有些遺憾,“好吧,休謨小朋友。”這時休謨娘親大喊,“鄒靜吃飯了?!憋堊郎?,休謨娘親扒拉著菜,問:“鄒靜,你之前說?琈有天賦是真的嗎?”
休謨心里一陣不安。
休謨父親:“食不言?!毙葜兡镉H瞪了她男人一眼。
鄒靜回答:“沒有開玩笑,?琈的天賦確實比一般人好?!?p> 休謨娘親一陣竊喜,又問:“如果?琈跟著你們一起捉妖,那這錢怎么分?”
鄒靜想了下,“如果和我們一起,就一兩銀子,不過以他的天賦應(yīng)該很快就能獨(dú)立去收委托人,獨(dú)自收妖,那時二十兩會全部歸他。”
休謨娘親音量忽然拔高:“二十兩?。?!”
休謨父親小聲:“夫人,端莊?!?p> 休謨娘親哦了一聲,毫無疑問,她心動了。
這頓飯休謨吃的如同嚼蠟。
晚上房間里,休謨父親拍桌子大發(fā)雷霆,“我不同意!我辛辛苦苦培養(yǎng)他出來,就指望了他考上狀元,光耀門楣!你卻想讓他當(dāng)個術(shù)士!”
女人一看男人發(fā)火,她也生氣,說:“你難道就一個兒子嗎?!小寶和藍(lán)耳是紙扎的?你又不愿意出門賺錢,你以為你爹留下的錢財還有很多嗎??琈不去賺錢,我們?nèi)液任鞅憋L(fēng)?。?!”女人越說越委屈,“你知道肉價多少嗎?布價多少嗎?你就會守著你的清高和理想,你會知道什么你知道?!”
男人無奈,坐回椅子,“我不同意送走?琈?!?p> 女人心一狠,坐在地上低聲哭起來,“沒天理了,這日子怎么活!”
男人:“起來,像什么樣!”
女人:“你答不答應(yīng)?!”
男人:“不答應(yīng)?!?p> 女人不甘心,“好....”她一下站起來,朝著柱子猛撞過去。
“夫人?。?!”
***
鄒靜領(lǐng)著休謨推開門,院子很小,很荒蕪,鄒靜:“以后這就是你的院子了,稍后會有下人過來打掃,你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把這里當(dāng)成家一樣,有什么需要的告訴我?!?p> 休謨:“謝謝大姨?!?p> 鄒靜搖頭,“都是一家人,稍后會有下人送床鋪被子過來,?琈,換了地方,也要加油啊。”
休謨:“我會的,大姨?!编u靜聽了笑了笑,走了。
***
休謨在葛家不過是一個外戚之子,并不怎么受重視,他大部分時間是葛磊帶他訓(xùn)練,后來十歲時葛家主覺得他的訓(xùn)練到瓶頸了,便跟著大姨一起外出除妖,那幾年他常受傷見王韜的次數(shù)比見葛臨均的還多。
那十幾年的日常就是訓(xùn)練除妖,年底帶著賺來的錢回諸馀過年。
二十一歲那年在羭次打晉級賽時,他遇見了顏家人,顏家人輸了,原來顏家不過如此。捉蜃妖時,顏少主選擇放走她,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少主才不知道底層人是怎樣被妖迫害的。再見面時是在葛家,顏少主和葛臨均在舞劍,她打不過葛臨均,然后使了下招,堂堂顏家大小姐,怎么一副輕賤做派?比不上臨安這邊端莊的官家小姐。但是轉(zhuǎn)念想起她是顏家人,日后說不定會有用上她的時候。他站在竹子前,這般想著。得知顏少主有獨(dú)自出行的想法后,他主動去交談,希望能和顏少主一起結(jié)伴而行。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他記得,可是他偏不想,既然他已經(jīng)放棄考功名了,權(quán)利他已經(jīng)拋棄了,那么財富他勢在必得。
如果此行,顏少主能愛上他更好,愛不上,他也不強(qiáng)求,情感唯獨(dú)是他不能勉強(qiáng)的。
在昏暝除嬰靈,顏少主給他們分風(fēng)信符,他當(dāng)時屈起手指,習(xí)慣了男女有別,其實不應(yīng)該,他想她愛他,而肢體接觸最能增加好感的方式。后來嬰靈戰(zhàn)結(jié)束后,顏少主讓他扶她,他沒有拒絕,他知道他要努力習(xí)慣和女子的接觸,所以在煙山時,顏少主摁住他的手不讓他傷害夫諸,他沒有甩開她的手。
在冢胡,顏少主要去看鬼海,他站著田埂下接住陸柯然后,回頭想接住顏柯時,竟閃過一些不自在,他當(dāng)然知道顏少主會武,只是他突然意識到必須要有所表現(xiàn),不然顏少主怎么會愛上他呢?雖然被拒絕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后來,和他們爭執(zhí)要放走半妖,那幫村民殺了半妖的父母,顏柯她居然選擇放走他,她不怕半妖反悔報復(fù)嗎?但他沒想到的是,顏柯居然以顏家的聲譽(yù)發(fā)誓,他們?nèi)酥缓猛讌f(xié)。呵,這么多年,她還是沒變,任意妄為,善心泛濫。果然,報應(yīng)來了,半妖召喚的云沒有散去,暴雨來臨,冢胡發(fā)洪水了,死了很多人,那些村民賴以生存的雞鴨豬,地里的糧食都化為烏有了...不懂人間疾苦的顏少主,看到這些,你會后悔嗎?這就是妖啊,他們的力量超出你的想象,人類的安危存于他們的喜怒之間。
可是,聽著合窳的質(zhì)問,看著尖耳獠牙的妖取代了顏少主,他竟生出一絲后悔,他對她似乎有些嚴(yán)苛了,說起來她還未成年。好在誤打誤撞中修復(fù)了妖靈薄,但是顏少主久睡不醒,看著她日漸透明的臉,他心軟了,半夜去她房間說了一些寬慰的話。
她成年宴時,顏家主宴請?zhí)煜潞澜?,山下擺了上千張桌子,如果他和她不是好友,現(xiàn)在就該在山腳下了。顏柯本應(yīng)該在山門那里見賓客的,卻出現(xiàn)在了后山,午時天氣正好,她穿著一身素,戴著花朵耳環(huán),頭上一根青簪,她說她沒有那么偉大,然后站在了那里,就好像越過了高高的山崗,獨(dú)在高處,春寒料峭。那一天是特別的,她,記得他愛喝茶。
后來在他的濯清小院,他們一起賞花喝酒吟詩時,顏柯念了詩《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這首詩是他到了葛家之后,跟不上葛家小輩的訓(xùn)練時,感到備受打擊了,反復(fù)謄抄用以排解內(nèi)心的苦悶。他希望他也能像詩人一樣歷經(jīng)磨難后,不向現(xiàn)實低頭,寄情山水,悠然自在。這首詩有他對自己的美好祝愿。所以顏柯念出這首詩的時候,他很詫異,就好像那些痛苦突然被人看見并理解了一樣,在眾人起哄時,他看向顏柯,心才會控制不住的慌亂...
再后來顏柯被紅豆的怨氣侵蝕,而葛臨均湊巧能鎮(zhèn)壓顏柯身上的怨氣,然后他們住一起。好像一切都那么順理成章,一切都突然戛然而止??墒呛芸?,他就看到了希望,顏柯說,葛臨均的瞳色和他們的不一樣,而梨滋也說過鳥妖的瞳色和常人不一樣,他進(jìn)一步向王韜求證,王韜說人眼是沒有那么銳利的,是察覺不到同一片森林今日和明日有什么差異。
那如果,葛臨均是妖呢?休謨忽然激動,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是的,葛臨均是妖才能解釋一切,為什么葛臨均從小不和他們一起訓(xùn)練?為什么合窳?xí)赂鹋R均?為什么葛臨均總是能在關(guān)鍵時候發(fā)出最后一劍?他需要冷靜一下,過度興奮讓他腦子疼,光憑猜測是不夠,他還需要證據(jù)。證據(jù)?哪來的證據(jù)呢?他要想一想怎么收集證據(jù),大姨和家主?不可能的,他們怎么可能會說出來。他只能自己查了。休謨身上忽然疼了一下,對了,受傷,印象中葛臨均受過傷,大夫肯定知道點(diǎn)什么東西,王韜?王大夫和葛臨均關(guān)系很好,不一定會和他說什么,對了,葛家還有個老大夫。他突然想起來葛臨均的哥哥們閑聊時,他們曾經(jīng)說過葛臨均出生后,大姨和家主曾經(jīng)在外面住了好幾年,大姨生了孩子為什么不回來了?外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他真的要查嗎?可是不查的話,顏柯那邊...他想起周游小姐說顏柯和葛臨均牽手了,他有些難受。
他想起捉黃鼠狼時的窘迫,對不住了,大姨。
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墒撬。⒉幌氚灿诒痉?,還不想有求于人。他將腰間的玉組一扔,他將舍棄心中的道。
他利用回諸馀看望父親時查清了葛臨均是妖的事實,只是沒想到,沒想到葛臨均竟然是五百年前的患妖,哈哈哈!葛家主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愚弄天下人!他很震驚很氣憤,他喝著酒,晚上情緒終于歸于平靜,他在空蕩的院子里亂逛,恍惚中看見了那幾人的身影,他想跑過去和他們站到一起,可是他們卻不見了...
休謨心里如何再不舍,他都知道如果他不利用好這次機(jī)會,恐怕就沒有以后了吧,葛家主很快就能察覺到有人在查當(dāng)年的事情,而現(xiàn)在就有了一個很好的功成名就的機(jī)會。他這么想就這么做了,他提前做了準(zhǔn)備去了獨(dú)蘇收了景魅,這個世間,指望大姨和家主把葛臨均是患妖這件事說出來是不切實際的,那就讓葛臨均自己暴露出來好了,他要讓葛臨均暴露在天下人的眼前!不過,葛臨均應(yīng)該不知道自己是只妖怪吧?呵,是人就會有弱點(diǎn),他不是愛顏柯嗎?
景魅啊,景魅,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吧?
結(jié)果如他所料,那只妖怪為了救顏柯現(xiàn)出原形了,而顏家也因此卷入了風(fēng)波,可是只要顏柯否認(rèn),以那幫人術(shù)士對顏家盲目的崇拜,這點(diǎn)事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是他沒有想到,會有人連偽裝都不偽裝了,不顧立場的去救一只妖怪,真是,瘋了..
***
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躺在床上,無望的看著地上的人,氣若游絲,“奏...梅花引?!?p> 休謨看著手中的笛子,掀開袍子,往地上一跪,“爹,孩兒無能,請責(zé)罰?!爆F(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奏不出高潔的梅花引了,就像他無法面對葛家院里的竹子一樣。
老人嘆氣,“不怪你?!彼簧鸁o能吃著前人留下的產(chǎn)業(yè),卻考不上進(jìn)士,好不容易培養(yǎng)了有天賦的兒子,卻被迫早早為家謀生。這一屋子人,除了休謨都一事無成?!捌饋戆?。”他這個爹當(dāng)?shù)牟环Q職,這個家他倆是傷心人。
“這次回來會呆多久?”
休謨:“等您痊愈?!?p> 老人搖頭,等不到了,他年齡擺在那里,何況還有一群吸血蟲等著呢?!皼]事,你回去吧?!毙葜兎判牟幌?,等了幾日才走。
休謨回到家,發(fā)現(xiàn)書房被整理過了,有個小盒子裝的舊物不見了,他著急問下人,誰整理過書房。下人:“夫人曾經(jīng)來過?!彼嫔蠎C怒,“夫人在哪里?”
下人惶恐,“在后院?!毙葜兇蟛阶叩皆鹤?,問:“誰讓你動我東西了!”
妻子見他語氣不善有些害怕,問:“書房是我收拾了,我檢查過了都是些用過的舊物,是有什么東西不見了嗎?”
休謨不耐煩,“東西扔哪兒了?”
妻子惶恐,“后,后院。”
休謨正想向外院奔去,冰冷甩下一句,“往后,你不用去書房了?!彼鹤颖既?,其實那堆舊物沒什么值錢的,只是里面有張折成心形的符,上面有燒黑的痕跡。只不過是一張用過的符罷了,對于現(xiàn)在一家之主休謨而言,高級的防御符是唾手可得。
只是,只是那張符是他們一起捉妖時,顏柯送給他們的,那個符在關(guān)鍵的時候替他擋了一擊,雖然已經(jīng)失效,但是他還是很寶貴,這些年來,一直帶在身上。他們分道揚(yáng)鑣十年了,在南山國,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為什么沒有?這里也沒有,掉哪里了?休謨在一堆廢棄物件中找到急眼,手臟了,衣擺也臟了,怎么會找不到了?臉上滴下一滴水,翻騰了好一會兒,下大雨了,他頹廢的坐在地上,心情開始平復(fù)。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罷了,那段過去,那些人本就不是他能留戀的,現(xiàn)在連唯一的紀(jì)念也沒有了,也許,是該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