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上元節(jié)扭轉(zhuǎn)了很多人的命運。
她兀自又在喧鬧的長街上,肩頭忽然被人輕輕拍了一拍,李陽和回頭去看,翠色衣裳的婦人笑的意味深長。
“我有個秘密想告訴李姑娘,移步茶館,愿聽否?”
烏篷船劃過水道,隔岸茶館燈火幽幽。
李陽和拿茶蓋刮了刮茶沫,抿唇道:“說吧,若是你再如今日那般口出妄言,后果自負?!?p> 翠色衣裳的婦人勾唇:“李陽和,我很欣賞你的傲氣,只是不知道你接下來聽了我這番話,還會怎么想?”
她緩緩湊近,影子蓋住茶幾上的燈火,“你當真以為那場大火是意外?你姑姑到底是因為什么才嫁到北國去?那場大火下來受益最多的是誰?你姑姑答應嫁到北國,最受益的又是誰?”
李陽和當即就聽明白了,嗤笑道:“夫人空口白牙,是要誣陷我婆母清白?還是想讓我們陸家鬧起來,若是子摯真有了個殺人放火的母親,他的仕途就完了,您的兒子聽說才華橫溢,是最有希望和子摯爭一爭狀元的人,不是嗎?”
婦人緩緩拍手:“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服,但姑娘是不信嗎?”
“你覺得你憑什么讓我相信?”
“李姑娘可以去查一查,是誰在大火的前幾天去買了足足九桶火油,也可以去查一查是誰出了大價錢去找占星人問那日的風向,你姑姑的那聘禮后來究竟是在你手里,還是在她錢氏手里?你沒了祖宅和依仗,又是誰最舒心?”
李陽和秀眉顰蹙,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她聲音清冷:“我們家的事我自會去查,但是你也別想用什么陰謀手段去害子摯,否則我李陽和第一個不會放過你……”
她拂袖而離,眼眶忽然紅了,直覺告訴自己,眼前這人說的十之八九可能都是真的,大抵是她自己不方便動手,又怕傷了兩家和氣,所以想讓她來挑事。
……
“什么?表姐去找我了?哎呀,你怎么能讓她就這么出去了,萬一再燒起來怎么辦?去去去,你趕緊去熬藥,我出門等她?!?p> 藝荷提著裙子,又慌慌張張跑出去,一拍腦門,又想起來表姐出來的時候連件衣裳都沒帶,這姨母也不知道何時才能消氣,不如回陸府去看看,再拿件衣裳過來。
可誰知剛到陸府,竟然看見錢紹文的馬車停在門前,大門就是開著的,她走進去穿過正庭院,繞過青石鏤花照壁,路過抄手游廊,東廂的抱廈燈火還明著。
難道是舅舅帶著表姐回來了?藝荷小心翼翼走上前去,聽見的卻是錢氏的聲音。
“鬧鬧鬧,鬧鬧鬧!你取的那母老虎自己生不出來,還不讓你納妾,咱們錢家的香火可不能就這么斷送了?!?p> 錢紹文拍著胸脯道:“我的姐姐呀,我能怎么辦呀,早些年不是覺得她家是高門大戶的,我這入贅過去處處受氣不說,你說這么多年連個孩子也沒有,我這心里苦啊,你說說我身邊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左擁右抱的,偏偏我窩囊,唉?!?p> “你在我這兒哭訴個什么勁兒,你有本事你去找李陽和說去?你跟她說,你想娶她表妹當外室,你看她那個脾氣,當即就能拿大刀把你給砍死丟去喂狗!瞧瞧今天那模樣,人家左右不過是說了幾句想讓藝荷過去當個妾室,她就劈頭蓋臉往人家身上潑了墨水,那還是年輕未婚娶的公子哥,更別說是你!”
錢氏泡著腳,斜眼瞅著錢紹文抱怨起來:“你說你看上誰不好?你看上李藝荷,她當你女兒都夠了,你還饞她身子!”
錢紹文給錢氏捏著肩膀,死纏爛打道:“你不懂,這年輕有年輕的好,你若是個男人,你愿意天天對著個黃臉婆?藝荷又漂亮又乖巧的,瞧著就是大家閨秀般水靈靈的模樣,比外頭那些女人不知好了多少,況且這外室我又不敢?guī)Щ丶依铮孟确拍氵@兒給我養(yǎng)著,除藝荷,還有誰更合適?你總不想咱們家香火就這么斷了吧?”
“哼,什么大家閨秀,你且瞧著吧,藝荷是個好拿捏的,李陽和這死丫頭,我遲早有一天把她折磨到哭著跪著來求我讓藝荷來給你當外室!”
門外,藝荷額頭上出了層冷汗,心底發(fā)起一股寒意,瞬間布滿四肢百骸,她扭頭匆匆跑走。
燈火闌珊的長街上,她捂著雙唇哽咽起來。
寅時,月懸西山,偏安南方的王朝,不高不低的城樓上俯瞰,紙醉金迷的兩座城燈火輝煌,可其實如果再高一些,會看到這兩座燈火琉璃城在到處饑荒、瘟疫、戰(zhàn)亂的版圖上是多么突兀。
趙栩生坐在城樓的臺階上悶悶不樂,趙啟蟄站在欄桿旁安安靜靜俯瞰滿眼的華麗燈火。
“哥,我真的不能娶她為妻嗎?我的婚事,我真的不能自己做主嗎?”
高處不勝寒,趙啟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其實他們的人生又有什么是他們自己可以做主的?
趙栩生站起身來,負手而立,月光照耀少年容顏,他好像一瞬之間成長了很多。
“哥,你還記得安柔公主嗎?不知道為什么,我頭一次見藝荷妹妹的時候,我總覺得她們兩個很像,你有沒有感覺啊?”
趙啟蟄眉頭緊鎖,心又突突的疼了起來。
趙栩生背靠著欄桿,自言自語起來:“我覺得安柔公主可憐,若是再爭一爭,若是有人想為她爭一爭,若是她自己爭一爭,那后來的事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了?”
“還有你,還有李陽和,我覺得她過得也不開心,你也日日像個行尸走肉似的,等再過了幾個月或者等父親病好了,你身為永嘉郡王,鐵定是要成婚娶親的,到時候,這個親戚那個親戚又來給你塞妾室,你一回去對著一屋子又陌生又不喜歡的鶯鶯燕燕,想想還要和她們過一輩子,想想都頭皮發(fā)麻?!?p> 趙栩生嘆息,眸子里干干凈凈的,轉(zhuǎn)身迎著月光和滿城燈火負手而立,很有少年英姿勃發(fā)的意味。
他又說:“為什么你們都不敢爭一爭呢?如果你們都爭一爭,那結(jié)果說不準就不一樣了呢。”
趙啟蟄側(cè)眸,神色黯然,“那你想怎么爭?你能怎么爭?你告訴我,我又該怎么爭?”
趙栩生鼓了鼓腮幫子,趴在欄桿上,然后忽然站直了身子,字正腔圓道:“我現(xiàn)在就要去找藝荷妹妹,我要去同她表明心跡,如果她愿意,我就敢爭!”
說著,少年匆匆下了城樓,朝務觀道陸府那里飛快跑去。
趙啟蟄低頭去看樓下那個如同螻蟻般渺小的人奮力奔跑著,又像飛蛾撲火又像撞了南墻不回頭……
“王爺,老王爺醒了,王妃說他吃了元宵,想見你,半個時辰前傳的話,小的這才找到您,您趕緊回去吧?!?p> 見府里的奴才來找,趙啟蟄整了整衣襟,匆匆而離。
城樓之上,空空蕩蕩起來。
剛跨入庭院,沈?qū)毴队^來,溫柔薄嗔道:“士程,你說你這團圓夜的,你弟弟就罷了,是去陪你祖父了,你怎么也不回來呢?你父親這一晚都不見你,又動了氣,你呀,可別再氣著你父親了?!?p> 趙啟蟄揖手行禮:“都這么晚了,姨母還在等我,是孩兒不孝,難為姨母了,我父親他……他還好吧?”
“你啊你,這親父子之間哪有隔夜仇?”沈?qū)毴兑笄诶^趙啟蟄,想了想道,“不如你現(xiàn)在去廚房親自盯著那藥熬好,待會兒給你父親端過去,我就說你今晚是去給你父親買藥熬藥了,他這個人其實耳根子軟。”
“嗯,都聽姨母的,這么晚了,姨母用過膳了嗎?”
“你不用管我,你吃過否?”沈?qū)毴缎σ庥?,親昵地拉著趙啟蟄的手。
手上忽然有些滑滑膩膩的感覺,趙啟蟄很不喜歡,估計是姨母用的香膏吧?
他搖搖頭,把手慢慢收回來,說道:“我也還沒用過,不如等姨母吃的時候叫上我,待會兒栩生應該也會回來?!?p> 沈?qū)毴豆雌鸺t唇,眸光晦暗,幽幽道:“好啊,咱們待會兒吃個團圓飯,姨母給你們兩個掛燈去?!?p> “好?!壁w啟蟄點頭,跟著沈?qū)毴兜难诀呷チ松欧俊?p> 爐火前很是溫暖,趙啟蟄抱著膝蓋坐在小板凳上烤火,火光把年輕郎君的容顏映的紅彤彤的,瞳仁里滿是溫暖顏色。
他嗅了嗅藥湯的味道,嘆息道:“但愿趙栩生那小子能抱得美人歸吧,以后這王府里能有點生氣,父親的病趕緊好起來,姨母待我這么好,大長公主在天上看著我,我得振作起來,把王府撐起來,若是栩生真的如愿以償,那我也算是李姑娘的親戚,我得振作,若是以后她有什么事,我才能幫襯著些……”
趙啟蟄深呼了口氣,默默祈禱著今年可以一切都好起來。
藥熬好后,趙啟蟄恭恭敬敬把呈到趙弘毅屋里,推開槅門,誰知那里面的人竟然穿戴整齊在等著他了。
趙弘毅見他進來,冷哼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年輕郎君穿著玉頩色長袍,衣角上仙鶴翱翔,玉弁束發(fā),穿上王的服制后愈發(fā)不茍言笑,清冷出塵。
“流逛漢!平日里也不見你來侍奉,這會子親自熬藥,獻什么殷勤呢?”
趙啟蟄并不言語,默默把藥端到他跟前,一副你愛喝不喝的樣子。
趙弘毅咒罵道:“逆子!你是打算把你老子活活氣死嗎?”
“喝藥吧?!?p> “唉,”趙弘毅嘆息著接過藥碗,想起朝中的事,又叮囑道:“北國那王質(zhì)找到了沒?我看呀,是早就死在哪個犄角旮旯里了,做做樣子找找算了,時間一長人就忘了這件事了?!?p> 趙啟蟄點頭,知道趙弘毅喝完藥有用鹽水漱口的習慣,就從旁邊捧來盛著鹽水的青花盞。
趙弘毅漱完口,一邊凈手一邊道:“在朝堂上也不要總聽你祖父的,畢竟他姓沈,你姓趙,這亂世里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最重要,其余的都是外人,要有主見,不要總是人云亦云,唯唯諾諾!”
“兒臣謹記父親教誨?!?p> “哼,瞧你那個木頭疙瘩的樣子!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
趙啟蟄低頭沉默著,趙弘毅嘆了口氣,順著燈火去看年輕郎君,很久之后,眼眶濕潤起來。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問道:“七湯點茶,我曾教過你很多次,如今可會了?”
“差不多了?!?p> 趙弘毅眉頭緊皺,一巴掌打過去,勃然大怒道:“差不多是差多少?瞧瞧你文不成,武不就的樣子,你叫我怎么放心把王位,把王府都交到你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