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在想。
高天之上是否有仙人笑看世間百態(tài)俱歡顏。
碧落之間是否會有一株彼岸花可逆轉生死。
傳聞此世間藏匿著幽冥。
武道通玄方可一窺門徑。
日至晌午。
他站在床前寸步未動。
好似一尊石像。
陽光透過紙窗照在他的臉上,眼眸微睜,黯然無色。
不知怎的。
他機械般扭過身子。
如果武道的極致是人力,那么練氣呢?左道呢?
天下太大。
總有辦法的。
他心甘情愿給自己倦怠的心上了一把枷鎖。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也要為傻子去搏一份逆轉生死的大因果。
不愿意再蹉跎下去了。
亦不愿意被他人掌控生死。
古樊忠不可能回回擋在他身前啊,少年總要長大,人總要獨當一面。
李天游悄然放松。
將傻子的尸身背在背上,收拾好細軟盤纏。
推開老舊木門。
烈陽當面。
他是從陵溪上游漂下來的。
據(jù)說其盡頭便是東海。
生來浮游無根,死亦回歸海潮。
他一步一步踏過土黃泥路,走上昔日里婆娘們洗衣的老路。
村子有些肅靜。
滿是縞素。
女人們異樣的眼光打量著他,似是憤怒,似是恐懼。
他卻很坦蕩。
在生殺當前,誰都難以留手。
你要害我性命,被我反奪之,多么公平卻又不講道理的道理。
陵溪澄澈,傳說里多有神仙駐足探望。
山里住著高深的老算子,這陵溪或許曾真的有神仙來此也不差?
他輕輕將傻子的頭枕在溪邊的軟沙上。
傻子雙目緊閉,嘴角卻含笑,似是歡喜。
隨著有些湍急的溪水沖刷。
傻子的身軀也開始浮動。
逐漸朝著河下游漂去。
也許真的不會再見了吧。
李天游暗自想,注視著那一抹身形緩緩消失在眼底下。
接下來又要去往何方呢。
他觀氣李家村,一道道或乳白或鵝黃的氣機高高飄起,暗藏一道猩紅,周遭樹叢如眾星拱衛(wèi),將這少了許多生氣的村中護持在其中,當真是世外之地。
大日浩蕩刺目。
他只覺舉頭三尺有神明。
猛地抬起頭,微微瞇起眼,他打量著這天。
好似自己要融入此景致中罷。
天人交感。
當真是天與人相交感。
好一個望氣術。
一道道熱流自眉心流到七竅。
耳朵似乎有些微微發(fā)脹,就好像其中蘊含著什么。
他聽到梵音吟誦。
不過只是忽而的,很快便回歸現(xiàn)狀。
他苦笑。
背起不算繁重的行囊。
朝著村落的方向走去。
臨行之前,他還有一樁記掛難以放下的事情要結算。
那便是村頭的李寡婦了。
還是要去看看。
足下生風,踮過一面面圍墻。
婦道人家,又是空居一人,裝潢自然樸素簡陋。
他自屋頂落下。
駐足在李寡婦的門前。
門前還貼著許多年前大喜時的囍字,只是被撕去了一半。
剎那的,他有些想不起來李寡婦是何時結的婚,那郎君又是何人。
只道是尚且年幼,不記得也屬正常。
未去多想。
他輕輕叩擊老舊木門。
細柔的腳步聲漸近。
風姿卓越的婦人拉開門,眼底滿是驚訝。
認清來人,連忙將其拉進屋內(nèi)道:“你怎么還沒走?”
眼底有些嗔怒。
李天游笑道:“好姐姐,臨行前怎的不能來看你一眼?!?p> 李寡婦纖纖玉指抵住了他的唇道:“還不是說話的地兒,你隨姐姐來?!?p> 連拽帶拖將他拉到了里屋。
屋內(nèi)并無裝潢。
一張縫滿桃花的被褥整齊的疊在床上,一副放滿婦人胭脂的木桌。
李天游輕車熟路的擺開椅子坐下道:“姐姐知道在下做下的事,還敢拉我進屋?”
李寡婦瞥了不正經(jīng)的青年一眼,施施然坐在床邊。
眼眸通紅。
“你還說!弟弟犯了錯,姐姐還得把他送到衙門去不可?”她語氣低沉。
李天游笑道:“姐姐說的是,只是弟弟此趟來看望你倒不知是對是錯?!?p> 他假意不動聲色,卻悄然繃緊身子。
“少年時傾慕姐姐,卻不知姐姐有如此諒解人意,哪回不是拎著棒子將弟弟趕出去,今日卻是如此熱情,叫小弟坐立難安吶?”
“亂說話?!崩罟褘D攏了攏衣袖,有些局促。
李天游卻不管不顧,自說道:“現(xiàn)在都記得當年姐姐為弟弟做的新衣,第一件百衲衣便是姐姐縫制的吧?”
李寡婦用衣袖遮住眼,似是抹淚道:“算你還有良心,以為你只是來挖苦姐姐的。”
“本來卻只是來看姐姐最后一眼而已。”李天游的語氣驟然冰冷,“可惜弟弟在山間學了些望氣之術,哪怕明知此處是大兇死路,弟弟仍然來了?!?p> 他站起身來:“怎的,姐姐想念弟弟,難道還有人能攔住不可?”
好似背后長眼般,他一手向后托去。
一只枯瘦的手掌破窗而入,與其雙掌相對。
寒意刺骨,殺機迸發(fā)。
“好小子,從哪偷學了這高明的望氣術?”
一狼顧鷹視相的老人擺開身形道。
李天游被其掌力震退三步。
反問道:“紅月宗?”
身后卻是鬼氣彌漫。
他話下溫柔:“好姐姐,你也藏得很深吶,朝夕相處都看不破你本相?!?p> “明知有戾,為何還來?”李寡婦驟的變了副模樣,身披紅衣,指甲銳利,鬼氣森森。
李天游卻滿是唏噓:“當?shù)艿艿?,怎的臨行前也要來看姐姐一眼才算安心便是。”他繃緊身形,氣機流轉,耳竅更是灼熱非凡。
“紅娘,莫要跟這小子廢話,先將其扣下,送至紅月宗內(nèi)囚禁便是?!崩先怂菩挠杏嗉拢叭蘸竽墙饎傮w魄的小子若是來尋仇,我宗也算有應對之策,那小子,太過驚艷,不得不做準備?!?p> 轟
一道金氣盤旋在李天游左耳旁。
他喃喃道:“為什么連最后一絲眷戀都不愿予弟弟呢?”
修道練氣本就是順應本心。
此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行為雖冒險。
但卻也是他修行請靈入竅術的契機。
坐忘生死后,他看淡了許多。
如今,他向道雖死而不悔矣。
李寡婦眼中卻閃過猶豫,她只是盯著李天游道:“你當真一直把我當你的好姐姐,哪怕現(xiàn)在知曉我是紅月宗人也仍如此?!?p> 李天游不甚在意,卻滿目堅定道:“傻子走了,若是連姐姐也不認了,我李天游倒真成了孤家寡人不是?”
“你走吧。”
紅衣無風自動。
李寡婦卻是堅定。
“紅娘,莫要自誤!”老人勃然大怒,單掌推出,陰風陣陣。
紅衣亂舞。
屋內(nèi)有楓葉飄落。
“宗主養(yǎng)我之恩不假,可卻逼我修鬼身,終身不人不鬼,又逼我在這村落做凡人二十載,日日受陰氣肆虐,當真以為紅娘沒有脾氣?”
李寡婦語氣冰冷,與先前的溫柔別無二人。
老人伸手想抓李天游脖頸。
卻被一片看似不起眼的楓葉打的倒飛而出,將那一面墻都是推開大洞。
李寡婦眼眸復雜:“既然喚我一聲姐姐,那你便是我弟弟,日后還是少看女生洗澡,速速離開!”
老人自碎石中爬起,怒視那一襲紅衣。
“紅娘,宗主要是知道你暗自破入蘊神,想必會很驚喜?!?p> 他只不過是瓶缽境武者,自知今日之事已不可為。
他并未過多糾纏,而是提起了那宗主名諱。
想起那道身負紅月的身影,李寡婦有些畏縮。
李天游自破洞出走出。
“老鬼,當真以為在下留不住你?”
氣機勃發(fā)。
耳竅神圣顯形。
一道佝僂著身軀的猴狀神圣盤坐在其左耳旁。
周身好似有著無窮勁力。
到底是不凡。
他敢撼金剛。
李天游足下輕踮,身形暴射而出。
老人猝不及防雙手交叉去擋。
那一拳之下。
就連阻擋的雙臂都是扭曲變形來。
再度身形暴退,在地上滑行數(shù)米,背靠圍墻才勉強停下。
李天游可不會給他喘息的余地。
欺身而上。
又是一拳遞出。
那周身氣機無漏的老者被這一拳打塌胸腔。
李天游收拳。
老人則是半死不活的跪倒在地,已然昏迷過去。
李天游擦去嘴角血跡,穩(wěn)住即將暴走的氣勁道:“這老頭雖可惡,若是死了,姐姐怕是會難做,弟弟便留他一條狗命。”
到底是過于勉強,借用神圣偉力,差點氣勁失控。
不過,好生暢快。
李寡婦眼眸有神采流轉,她走上前扶住李天游有些搖晃的身子嗔怒道:“如此勉強干嘛逞強?”
李天游拂去搭在肩上的葇荑。
轉過頭看向別樣風采的女人:“到底是好姐姐,弟弟此番去了,不知何時才會再見,姐姐多要保重才是?!?p> 他自顧自搖晃著身形走出隨之塌陷的圍墻。
忽的駐足抬頭。
“極好的天氣?!?p> 他卻是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