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生日快樂，路明非

　　楚子航小心地推開自家大門，對看到的景象愣了一下。

　　媽媽正蜷縮在沙發(fā)里，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要是放在往常她這個時候一定是在外面泡吧，跟她的老閨蜜們喝酒談笑，不知道今天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這個任性的女人睡相堪稱惡劣，不知道在沙發(fā)上打了多少個滾，睡裙皺巴巴的，像塊抹布，她懷里抱著薄毯，根本沒蓋在身上，一條大腿還露在外面，空調(diào)也還開著冷風(fēng)。

　　楚子航不知道自己該報以什么表情，只好幫老媽扯了扯毯子蓋好，免得著涼了，然后轉(zhuǎn)身上樓進了衛(wèi)生間。

　　反鎖上門，楚子航靠在墻上，捂住了腰間，然后把球衣扒了下來，他從吊柜里取出醫(yī)療箱，揀出里面的破傷風(fēng)疫苗、碘酒和繃帶。

　　揭開右下腹被血浸透的紙巾，露出了觸目驚心的傷口，鮮血汩汩流出，楚子航把手伸進了傷口里，捏出了一塊尖銳的碎玻璃，懸橋下墜的意外并非沒造成影響，他爆血前腹部就撞在了玻璃幕墻上面，爆血的效果抑制住了疼痛，但爆血結(jié)束后疼痛只會加倍奉還。

　　拔出碎玻璃的瞬間，血滴濺上了鏡子，劇烈的疼痛令楚子航幾乎脫力，他趴在洗手臺上緩了半分鐘才開始止血打疫苗和包扎傷口的工作。

　　做完了一切之后，楚子航收拾好了染血的棉球紙巾、注射器和玻璃碎片這些垃圾，然后把洗手間清理了一遍，確認(rèn)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后才松了口氣。

　　現(xiàn)在楚子航換上了一件白襯衫，下擺扎進褲子里，完全遮住了繃帶，從鏡子里看去沒什么異樣，只是臉上少了些血色，他又變回了在這個家里生活的楚子航，那個和卡塞爾學(xué)院沒有關(guān)系，聽話、愛好打籃球、喜歡看書、無不良嗜好、更無暴力傾向的好學(xué)生楚子航。

　　就像那個男人一樣，擁有一個普通人的身份。

　　楚子航回到臥室，提起早就準(zhǔn)備好的行禮下樓，媽媽還睡在沙發(fā)里，他拿過一個抱枕，費力地換下了她抱在懷里的毯子，然后幫她蓋在身上，掖好四角。

　　楚子航看著媽媽的睡顏，有些出神，她今天沒化妝，大概是一整天都沒出去玩，看起來也微微顯出了一些歲月的痕跡，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眼角也有了細微的皺紋了。

　　他看了看時間，估計自己走之前是沒機會告別了，老媽就是這樣沒心沒肺地活著，一睡就睡得很死，要是吵醒了她就得面對她的起床氣，誰也招架不住。

　　也挺好，楚子航想，沒心沒肺地活著就很好了，只要開開心心的，不要難過的悲傷的，這些事情讓他自己來承擔(dān)就夠了，他從小就覺得自己要照顧很多人。

　　家里的雇工佟姨這時候進來了，看見楚子航帶著的行禮，便問道：“子航，你要出門?。俊?p>　　“學(xué)校小學(xué)期提前開課，通知要回去報到?！背雍近c頭，“昨天跟他們說過了，今晚的飛機。”

　　“你爸今晚要跟土地局的人吃飯，不然肯定全家一起吃個飯送送你的?！辟∫陶f。

　　“沒事，我知道的?！背雍秸f。

　　其實楚子航是故意在出發(fā)前一天才說，那時“爸爸”定下的應(yīng)酬已經(jīng)沒法改時間了，“爸爸”是應(yīng)酬的專家，無論對什么人禮數(shù)都很周到，也包括楚子航，叫人怎么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來，但楚子航不太喜歡被應(yīng)酬，他覺得自己不需要。

　　“以后讓我媽別在客廳里睡，容易著涼?！背雍秸f。

　　“不是不是，”佟姨連忙解釋，“她剛才在廚房里搗鼓著要煮餃子，讓我去超市里買醋，我回來就看她睡下了。”

　　“煮餃子？”楚子航愣了一下。

　　“對啊，上車餃子下車面，她是想煮餃子給你吃?！辟∫陶f，“你媽是陜西人?！?p>　　楚子航感覺自己心里有那么一小塊微微觸動了一下，老媽那“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性子，難為她親自下廚，姥姥傳下來的手藝，芹菜豬肉餡餃子，難怪要配醋。

　　這份感動只持續(xù)了不到五秒鐘，楚子航猛然驚醒：“壞了！她不會用火啊，廚房里別出事！”

　　兩人連忙跑進廚房，只見廚房里濃煙密布，楚子航憋了一口氣把窗戶全部打開散煙，然后一把關(guān)了煤氣閥門，煤氣灶上放著一口燒得漆黑的鍋，里面煮的東西全都炭化了，黑黢黢，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楚子航謹(jǐn)慎地從鍋里撈出一點碎屑，塞進了嘴里，跟吃了一口木炭似的，焦味兒直沖鼻孔。

　　“吃不了了，倒掉吧?！背雍矫銖娧柿讼氯?，然后說道。

　　“佟姨，記得提醒我媽每天喝牛奶?！背雍酱蜷_冰箱，取出一盒牛奶向佟姨示意，“就這種三元的低脂奶，其他的她不喝，記得加一塊方糖，微波爐低火熱五分鐘，每天晚上睡前看著她喝完?！?p>　　“知道的，和以前一樣嘛?！辟∫陶f。

　　楚子航每次出國前都要把這套程序一字不漏地復(fù)述一遍，就像叮囑一件天大的事情一樣。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他只是代為轉(zhuǎn)述罷了，六年前，那個男人也是這樣鄭重其事地囑咐他的。

　　“車我會留在機場的停車場，車鑰匙和停車卡我放在手套箱里，叫家里司機師傅帶備用鑰匙去提?！背雍秸f，“我走了。”

　　楚子航回頭看了一眼沙發(fā)上睡得正香的媽媽，然后提上行禮，消失在了門外的雨里。

　　……

　　“先生，要不要來這邊，選一支配甜點的紅酒？”侍酒師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了路明非背后，跟個背后靈似的彬彬有禮地說道。

　　路明非愣了一下，看向左手不遠處豎插著的一艘巨大古船，據(jù)說那是一艘明代的沉船，被Aspasia打撈上來，別出心裁地改造成了酒柜，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什么意大利餐的習(xí)俗什么的，于是沖陳雯雯說道：“我一會兒回來。”

　　侍酒師引著他走到古船酒柜旁邊，一邊指著上面那些金黃色的小瓶甜酒一邊笑聲地說道：“包場這樣的大手筆，想必是值得紀(jì)念的日子吧？稍后上甜點的時候，需不需要為女士準(zhǔn)備一份驚喜呢？”

　　路明非沒搞明白他在說什么：“什么驚喜？多抹點奶油？”

　　“就類似于……《蜘蛛俠2》看過么？”侍酒師試圖解釋道，“蜘蛛俠向女朋友求婚，請吃飯，讓侍者把鉆戒放在香檳里面……這種驚喜?！?p>　　路明非這下懂了，他擺了擺手解釋道：“沒有，我們不是那種關(guān)系……”

　　說到這里，路明非愣了一下，這場景氛圍其實是到了的，燭光晚餐，二人世界，雨夜，精致的意大利餐，還喝了點小酒，在這個時候，他說什么事都沒有，感覺實在是有點破壞了這精心準(zhǔn)備的氛圍了。

　　路明非撓了撓頭，感覺這事鬧得有點棘手，師兄可能誤會了點什么，或者在他的情感經(jīng)歷當(dāng)中，男孩子單獨約女孩子去吃飯是一件很平常沒什么特別含義的事情，但總之在這種情況下，好像不談感情就閑聊的話，未免也太尷尬了一些。

　　“還是算了吧?！甭访鞣蔷芙^了侍酒師的提議，然后想了想，說道，“能不能給我做一份生日蛋糕，小一點的就行，上面給我寫上‘路明非生日快樂’?！?p>　　回到桌前，路明非沖陳雯雯笑了笑，開始攻克最后幾塊羊排。

　　“路明非，上次來接你的那個師姐這次沒回來嗎？”陳雯雯突然問道。

　　“她應(yīng)該是和她閨蜜去度假了吧？”路明非說，他還記得諾諾跟楚子航說的那句“帶你的妞進山里玩去了”，想必楚子航?jīng)]少單獨請?zhí)K茜吃飯，大概是沒發(fā)生什么的，可能在他看來和請妹妹吃飯也沒啥區(qū)別。

　　路明非感覺到陳雯雯在看著自己，確實，光低頭吃飯也太尷尬了點，到這個時候了，總該說點什么，他緩緩抬起頭，看向桌子對面：“我高中的時候還很喜歡你。”

　　終于說出了這句話，路明非感覺自己身上好像有什么包袱卸下來了，或許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改變?nèi)松哪且粋€夜晚對自己的影響一直都存在著，現(xiàn)在他說出來了這句話，也是示意現(xiàn)在的自己與過去的自己不再一樣。

　　“我知道啦，其實不用說的?！标愽┑拖骂^，說道。

　　路明非也知道其實不用說，當(dāng)初沒看出來這一點的人大概很少，其實他也不是對陳雯雯說，這話大概還是對自己說的，這句話一直沒對任何人說出口過，感覺還是有點遺憾。

　　“其實我那時候也知道，但是裝著不知道……對不起，讓你失望了。”陳雯雯輕聲說。

　　“沒事的，我沒怪過你，真的?！甭访鞣翘谷坏卣f道，“認(rèn)識你之前，我也不知道喜歡一個女孩子是什么樣的感覺，所以我也沒后悔過。我聽說過一個故事，卞之琳喜歡張充和，給她寫了一百多封信，但張充和不喜歡他，沒有給他回應(yīng)，后來有人問張充和，說你既然不喜歡他，何不早點告訴他，讓他趁早死心呢？張充和說：‘他沒有說請客，我怎么能說不來？’”

　　“好像說的有點文藝了，”路明非說，“但我大致就是這個意思?！?p>　　或許真的是看開了，一年前他還把這件事當(dāng)做黑歷史，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可以談笑風(fēng)生地當(dāng)成一個故事講，這樣子輕松了很多，過去從來不應(yīng)當(dāng)成為包袱，畢竟現(xiàn)在的自己是由過去決定的。

　　“沒事?！标愽┹p輕笑了一下，“你說得很好，我也聽說過這個故事?！?p>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路明非索性也放開了說：“其實我在美國窮得叮當(dāng)響，都是楚子航騷包，包場豪車還有這身衣服都是他安排的，我都沒做什么準(zhǔn)備，這里的菜和酒都很好，但其實不對我的胃口?！?p>　　“我猜也是這樣。”陳雯雯好像也放松了許多，“你吃飯的時候心不在焉的?！?p>　　“謝謝你，你真的是一個好人?！标愽├^續(xù)說，“我知道你已經(jīng)不喜歡我了，所以，謝謝你。”

　　“不要隨時隨地給人發(fā)好人卡啊……”路明非也笑道，他遲疑了一下，從包里掏出了一把皺巴巴的植物放在了桌子上，“其實我準(zhǔn)備了這個，蒲公英，路上撅的，不過找不到完整的了，這個季節(jié)種子都飛走了，主要是留個紀(jì)念，其實畢業(yè)時候我就想送你來著，沒找到機會，現(xiàn)在算是補以前的吧……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蒲公英，摘過很多放在裝風(fēng)鈴草的紙袋里面，吹起來像下雪一樣?！?p>　　陳雯雯接過那束干枯的蒲公英，點了點頭，輕輕撫摸著那些空蕩蕩的枝頭。

　　“路明非，生日快樂?！标愽┱f道，“我之前說你變了，其實不是說有錢有品味什么的，其實我的意思是……嗯，你長大了?！?p>　　正巧這時路明非點的蛋糕上來了，看著上面用草莓果醬寫上的“路明非生日快樂”幾個大字，他笑了起來：“謝謝，嘗嘗我的生日蛋糕吧。”

　　雪亮的燈光在落地窗沾滿了雨珠的玻璃上閃了閃，那輛熟悉的保時捷停在了外面，車窗降下，楚子航?jīng)_著路明非點了點頭。

　　“吃得也差不多了，我得走了。”路明非拿餐巾擦了一下嘴，站起來召來了侍者，“把這份蛋糕給我打包一下?！?p>　　“就到這里吧，不用送了?！甭访鞣菍﹃愽┱f道，“那輛寶馬會送你回家的，不用跟他們客氣，都付了錢的?！?p>　　“謝謝?！标愽┯终f道。

　　“也別跟我客氣?！甭访鞣强粗愽┑难劬?，微微笑道，“開心點生活?！?p>　　“再見?！甭访鞣钦f。

　　“再見?！标愽┱f。

　　路明非推開門，仰頭看了看漫天的大雨，提起行李箱狂奔到保時捷前，沖進了副駕駛座上，然后才回頭。

　　陳雯雯站在門口，向他遙遙招手，路明非也招手，隔著厚重的雨幕，那個招手的人影也漸漸變形，好像那個十八歲時的自己。

　　“生日快樂，路明非?！甭访鞣怯幂p得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

　　“師兄，吃蛋糕嗎？”

　　“嗯？”

　　“我人生中第一個生日蛋糕哦，不考慮來一塊嗎？”

　　“那就……來一塊吧，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