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節(jié),澶州城在昨夜就張燈結(jié)彩,以備佳期。
清晨,街有薄霧,天色不明,只有三兩商販往來穿梭。
突然街盡頭穿來陣陣急促的馬蹄踏石之聲,原本渾噩的商販們精神一凜,一溜煙躲到街邊,膽小的藏在貨架、石墩之后,膽大的縮在墻角,朝街北頭張望著。
馬蹄聲漸近,忽而一隊精騎破霧而出,躍入眼簾,隨后是一披赭大將與一披氅少年并馳。
再后便是紅紅緋緋的一群,均是澶州高官,最后壓陣則是數(shù)百騎兵,整整齊齊,向迎春門急馳而去。
門外護城河邊,千騎精甲強弓的龍捷軍將士已嚴陣以待,向訓一身華麗的明光鎧,手提長槊,騎著匹黑色戰(zhàn)馬,獨橫陣前。
出了城門,人馬散開,郭榮徐徐勒馬,邊走邊叮囑道:“到了東京,首要之事是取信于陛下,雖說是你阿翁,但他先是皇帝。他信你,什么事都好說,不信你,什么差都難辦。你可明白?”
郭宗誼深以為然的點頭,但帝心往往難測,取信于阿翁難度還真不小。
“我身后的五百騎親軍,皆百戰(zhàn)之兵,清白子弟,兼我調(diào)教多年,忠心不二,你可帶走,扎于我在京城外的明九莊,以作根基?!?p> “凡事先謀后動,大事不決,可來信問我?!?p> “缺錢少糧,亦可來信問我,不可仗著身份,在京中行傷天害理之事。”
“宮中走動,諸事小心,四婢太過年輕,吳深不堪大用,不過我以遣了張巾跟著你,當會好上許多。”
郭榮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來至向訓面前才停止,郭宗誼眼眶紅紅的一一應(yīng)下。
向訓下馬拜見,郭榮將他扶起,深深道:“向使身兼皇城使,乃是陛下元從心腹,這孩子命苦,獨在京中,還請向使多多照拂。”
向訓頗為動容,深深道:“殿下勿憂,臣定會盡力?!?p> 郭榮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才松開,看向郭宗誼,解下項上一塊羊脂玉牌,摩挲道:“這塊無事牌,是你阿母嫁與我后,在觀里供了三年才取回贈我的,只希望我在外領(lǐng)兵能夠平安無事,現(xiàn)在給你啦?!?p> 郭宗誼伸出雙手欲接,郭榮卻捻著繩子,給他掛上了。
拍拍兒子的肩膀,他道:“好啦,不耽誤你行程,就送到這里?!?p> 說完,翻身上馬,頭也不回的沖入城中。
郭宗誼鼻子一酸,眼淚險些要掉下來,忍了忍,他朝郭榮背影深深一拜,這才上馬,問道:“向使,怎么不見竇學士?”
“回殿下,他先行一步,向陛下復命了。”
郭宗誼點點頭,有些不舍的望了望澶州城,太陽已從城廓邊升起,給城樓描上一層金邊,他深吸一口氣,輕聲道:“啟程吧。”
城樓上,郭榮站在陰影中,揮退左右,雙手扶著女墻,看著兒子遠去的身影,不覺淌下淚來。
一千余騎一人雙馬,馬歇人不歇,除午時吃飯下馬一時辰,其余時間都在趕路,終于在華燈初上時,抵近高聳的汴京城。
郭宗誼勒住馬,問向身邊的向訓:“如今城中百姓都在過節(jié),大軍不宜此時進城,是否由我等自入?”
向訓笑呵呵的答應(yīng):“殿下思慮周全,此時大軍入城確實不妥,適才內(nèi)侍來報,言陛下已于延福宮設(shè)下家宴等您,便由我點幾名親軍,護送殿下入宮吧。”
郭宗誼見他同意,便喚來柴旺,小聲叮囑了幾句,便帶上曹翰、曹彬,并二宦四婢,隨同向訓入宮去了。
一行人走的是北面的酸棗門,不遠便是大內(nèi),行人本就極少,加上沿路都有軍巡使、廂虞候在巡邏,可以說是半點節(jié)氣也無。
郭宗誼不免有些遺憾,沒能見識到上元節(jié)時東京城的熱鬧與繁華,哪怕走馬觀花也沒能做到。
入了崇明門,便是大內(nèi),一路暢通無阻,看來他阿翁是早就下過令了。
郭宗誼還是第一次在夜里來到皇宮,沒有白日里看上去巍峨大氣,夜色中只剩下一個鬼字可以形容,令人喘不過氣來。
延福宮位于皇城后苑,宋徽宗時曾擴建,現(xiàn)在只是一座普通園林。直穿大內(nèi),又拐了幾拐,那燈火闌珊之處的池畔別院,便是了。
到了延福宮,就只有向訓和郭宗誼可以入內(nèi),其余隨侍人員,則由內(nèi)侍省安排。
今日宮門前戍衛(wèi)的是東西班龍旗直,押班校尉是一個黑臉大漢,遠遠見了向訓領(lǐng)著一名少年風塵仆仆的趕來,便迎了上去。
“向使?!毖喊嘈卸Y道。
此人是皇帝近衛(wèi)的一個小軍官,因為生得太黑,向訓也有印象,便應(yīng)道:“某護送皇長孫回京,向陛下復命來了,還請通稟?!?p> 押班訝異的瞥了郭宗誼一眼,忙道:“惹!”
轉(zhuǎn)身便跑向殿門。
“此人向使認識?”郭宗誼待他跑遠,冷不丁問道。
向訓搖頭道:“臣不認識,只是此人容貌有異,所以眼熟?!?p> “確實有些黑了?!惫谡x若有所思的答道,引得向訓一陣輕笑。
正說笑間,高大厚重的殿門開了條縫,鉆出個瘦弱的小黃門,夾著屁股跑到二人跟前,行禮道:“陛下召皇長孫入殿,向使往來辛苦,賜錢二千,菜六品,回家過節(jié)去吧?!?p> 向訓笑呵呵的謝恩,將一小錦盒遞與小黃門,與郭宗誼拱手道別。
“向使慢走?!?p> 目送他一陣,郭宗誼解下大氅與小黃門,自己理了理衣冠佩飾,才與小黃門進殿。
木門吱呀呀的開了,殿內(nèi)燈火輝煌,令他眼睛有一剎那的不適。
待視線清晰,殿內(nèi)諸人的視線都聚在他的身上,正對著他的那道尤為熾熱。
他飛速環(huán)顧一圈,不過十余席,想來也是,老郭家已沒什么人了,能湊出十余席,怕是把李重進、張永德的家人也叫上了。
郭威霍然站起,看著殿門口站著的紫袍少年,激動道:“誼哥兒,快,上來給阿翁瞧瞧。”
郭宗誼趕忙加快了腳步,來到御前,正欲行禮,卻被郭威一把扶住。
這個五旬老人此刻淚眼婆娑,扯著他不斷的打量著,喃喃道:“數(shù)年不見,長這么大了,越發(fā)的像你大母,像,真像啊。”
他的大母,就是郭榮的親姑姑,故圣穆皇后柴氏。
聽得郭威提及柴皇后,他身邊唯一的妃子,董德妃有些坐不住了,出聲提醒道:“陛下,皇長孫一路風塵,還是先入席吧。”
郭威連連稱是,拉著他坐在自己身旁。
郭宗誼心中微驚,連忙下拜道:“臣不敢與陛下同坐?!?p> 郭威把臉一板,佯裝不悅道:“叫阿翁!今日家宴,不要那么拘束,我讓你坐你便坐,我也有幾年沒見到你了,都長成玉樹臨風的俊小伙啦。”
郭宗誼見他也不稱朕了,不敢再辭,只好乖乖坐他旁邊,正巧,看見郭威左領(lǐng)下,有個半隱半露的刺青,乃是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飛雀。
郭威拽著他的手,右手大笑著舉杯:“都等餓了吧,來來來,誼哥兒也到了,我們先共飲一杯?!?p> 郭宗誼面色大窘,讓一屋子人等自己,他心里頗為過意不去。
飲完一杯,見郭威不再勸飲,他便道:“阿翁容稟?!?p> “你說你說?!惫贿吔o他夾菜,一邊道。
“勞長輩與兄弟們記掛,孫心中不安,正巧這次自澶州來,帶了些禮物,想贈于阿翁與諸親。”
“哦?”郭威怡弄道:“還有阿翁的?”
“那是當然!”郭宗誼篤定的點點頭。
郭威樂得哈哈大笑,引得席間眾人紛紛側(cè)目,見皇帝笑得開心,都陪著笑臉。
“那還不快快拿來?!彼簧焓?,討要道。
郭宗誼自袖中,取出一卷紙箋,雙手奉道:“孫蒙得道仙人陳摶所救,這是臨別時,討要的一方養(yǎng)生之法,特獻給阿翁,愿阿翁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p> 郭威高興的接過,邊看邊道:“說的跟今天我過壽似的?!?p> 郭宗誼嘿嘿一笑,道:“陳摶老道據(jù)說有一百二十歲了,他自修的養(yǎng)生之法乃是《胎息訣》,終日就是睡覺,一睡便是數(shù)月,想來是不適合阿翁的。我傷將好之際,便日日纏著他,才向他討了這方藥膳之法,阿翁可召太醫(yī)勘對,看看是否有其功?!?p> 郭威合上箋,遞給身后的小黃門,他道:“不管這方子合不合用,都是你一片孝心。陳摶救我孫兒,我得好好謝謝他,你可知現(xiàn)在他在何處游方???”
“當在華州,不在華山云臺觀,便在少華山的石窟中。”郭宗誼想了想,答道。
郭威嗯了一聲,傳頭吩咐道:“命華州刺史尋著他,請來京城見朕,若不愿來,便賞錢五萬,茶磚十斤,賜號扶搖先生?!?p> 又轉(zhuǎn)頭問郭宗誼:“誼哥兒覺得如何,可夠了?”
“全憑阿翁做主?!惫谡x乖巧答道,柴旺的功勞他目前并不打算提,要留到合適的時機。
郭威又給他夾了幾筷子菜,看著他吃下去,才道:“那你帶給其他人的禮物呢?”
郭宗誼擦擦嘴,召來領(lǐng)他進來的那個小黃門,道:“將那錦盒給我?!?p> 小黃門勿勿取來,郭宗誼將盒子打開,取出一只玉制香囊,不過棗兒大小,鏤以魚鳥,內(nèi)有香盂,自中間開合,精巧絕倫。
“這只白玉香囊,是贈給德妃的?!惫谡x將香囊奉上,董德妃滿臉笑意的接過,輕輕道了聲謝。
她雖為長輩,但畢竟只是嬪妃,不過皇帝左右執(zhí)巾櫛者,在這未來很可能要當皇帝的皇孫面前,還是不敢真擺長輩的譜。
郭宗誼又接連取出一些金銀玉石制器,分贈于他的姑姑壽安公主、姑父張永德,還有表叔李重進,均是自澶州府庫中取的。
壽安公主二十出頭,看他遞過來的是個做工華麗的鎦金簪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時羞急。
張永德年方二十四,容貌俊朗,身形長大,嘴上留著兩撇八字胡,身上的衣料極為考究,當是上等蜀錦。
他替妻子接過簪子,笑問道:“誼哥兒可曾接觸過女郎?”
郭宗誼一臉茫然,心想怎么突然問起這個,嘴上老實答道:“不曾接觸過?!?p> 席間幾位長輩聞言,不由得哈哈大笑。
張永德恍然道:“難怪誼哥兒不知道,這簪、釵、鏈、環(huán)之類的首飾只有親近之人才能送,所以你姑不好意思接?!?p> 郭宗誼大窘,倒是忘了這一茬,臉色漲得通紅,伸手便要將簪拿來回。
張永德躲過,笑道:“不知者無罪,你一片孝心,這簪子我便替你姑收啦?!?p> 殿中氣氛被這一鬧,倒融洽了不少,李重進適時接過話茬,聲若洪鐘:“也該給你尋個親事了,這事便交給四妹和我家內(nèi)人吧?”
郭威點頭應(yīng)允:“男大當婚,誼哥兒也十四了,是該尋個合適的女郎啦,德妃你也幫著掌掌眼?!?p> “是?!钡洛χ饝?yīng)。
郭宗誼連連搖頭:“不急不急,我阿耶還沒續(xù)弦呢?!?p> 郭威把臉一板:“你阿耶的事自有我來操辦,你安穩(wěn)的等著娶媳婦吧?!?p> 郭宗誼不再多言,回到坐席,與諸親飲酒。
月上中天時,宴席方罷,郭威有些醉了,拉著郭宗誼非要與他同寢。
他不明白這古人都是什么毛病,動不動就要同榻而論,抵足而眠,好像不這樣就無法體現(xiàn)感情似的。
好在郭威沒堅持多久,便醉倒了,董德妃伺候他回干福殿。
眾人這才相互道別,一一離去。
李重進率先帶著家人向他拜別,隨后壽安公主與張永德聯(lián)袂而來,壽安公主邀請他改日去府上坐客,郭宗誼見這小姑言辭懇切,眼神清澈,知她是真心相請,便爽快答應(yīng)了。
張永德則沖他晃了晃簪子,促狹的擠擠眼,大笑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