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的三天,我都住在小芳那里。雖然楊曼帶著小澤和父母去了貴州游玩,家里空無一人,但不知為何我卻始終不愿意回去住。比起那里的氣息,我更愿蝸居在小芳的這間木板房里。它讓我的心很安寧。也許更像是一種逃避。
每天下班,我便早早的沖出公司,回到這間小屋,吃完飯沖洗完身體,躺在床上,然后安靜的睡去。似乎這便是我追求的那種簡單的幸福。
只是今晚,我卻怎么也睡不著。在我的面前,那一雙雙異樣的戲謔眼睛像是幽靈一般的盯住我不放。
其實,在早上剛踏進辦公室的那一刻,我就心知肚明了一切——在這種體制內(nèi)的單位,從來就不會有不透風的墻。
這一切還要從半年前專業(yè)室面臨換屆選舉說起。按照事業(yè)單位的潛規(guī)則,三十五歲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坎,也就是說今年將是我最后一次升專業(yè)組長的機會。錯過了今年,我也將意味著永遠的是個科員身份,然后淪為像大多數(shù)老邁員工一樣,每天捧著茶壺,聊著國際要聞,炫耀著子女的優(yōu)秀,進行著自欺欺人的養(yǎng)老模式。
我不愿淪為那個階層,以我出類拔萃的專業(yè)能力,我也不甘心淪為那個迂腐的階層。
可我又能如何?
這種單位,靠的從來就不是專業(yè)能力,而是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以及上不得臺面的路子。作為農(nóng)村出來的我,一沒人脈,二沒資源,更不精于蠅營狗茍的門道。我甚至以那種傷風敗俗的鉆營為身心極大恥辱。
但在那最后關(guān)頭,我還是屈服了,帶著難以言表的內(nèi)心抗拒,帶著楊曼的冷嘲熱諷,我決定豁出去。用楊曼的話說,這個世界永遠只有結(jié)果,只有輸贏,只有優(yōu)勝劣汰。也許,她才是對的。
于是,我塞了錢,送了禮,賣了笑,放棄了所有的自尊……
可最終,我還是敗了,敗給一個我最瞧不上的人。而他的勝出,完全只是因為他的姨丈是所里的領(lǐng)導(dǎo)。否則,一個剛進單位不到兩年,近乎連圖紙都看不懂的人,又怎么可以勝任專業(yè)組長的職位。
結(jié)果出來的當天下午,辦公室里破天荒的整個半天都沒人再談?wù)撈鹬袞|局勢和養(yǎng)生藥膳?;蛟S,這就是他們最后的那點人性本善吧!
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一次把我推成候選人,無非就是給新任組長做個陪襯,走走過場罷了。
所以,到了第二天,辦公室一切便又恢復(fù)如常了,大伙兒一邊神情嚴謹?shù)胤治鲋鴶⒗麃單C,一邊煞有介事的給出最合理化的解決方案。只有坐在角落位置的葉奎葉大師,依舊臉色泰然地在研究著“大六壬”和四柱命理,除了偶爾搖頭看一眼我們這幾個凡人,其余時間都在玄學(xué)的道路上默默地耕耘。
這對我其實是個好事,這種事輸了也就輸了,認命就好,否則倘若每個人對我均投以同情的目光,倒讓我更覺難堪。
可是,不知為何,從今早起,大家看我的眼神似乎變了,變的很異樣古怪,難以捉摸。那是種我從沒有見過的眼神。
我想,應(yīng)是我送禮拉票的事泄露了風聲吧,又或者送禮拉票原不是個事,因為每個人都在這么干。問題在于我本人。誰讓我曾無數(shù)次的在辦公室大肆戲謔和辱罵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和行為呢!這也算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吧!
罷了,罷了,隨你們譏笑吧,反正在室里、組里,在家里,在楊曼面前,我早已是一個徹徹底底的looser。一個looser本就應(yīng)該坦然接受別人鄙夷的目光的。
房間內(nèi),空氣慢慢變的有些壓抑起來,不知是因為剛剛喝下的那半瓶“忘憂酒”,還是因為這夏日午夜的燥悶??磥?,現(xiàn)在竟連這間小屋也無法令我的心安寧了。
落寞的我,獨自走在落寞的街頭。這里似乎剛剛下過一場雨,空氣中滿是塵土的味道,那氣味就像是世俗的人事紛擾,只要你還活著,只要你還在呼吸,你就無從躲避。
這時候,我多期望能再降下一場大雨,越冰冷越好,把我的身體澆的越冰冷越好。
我突又想起小芳,想起了那晚的雨。我抬起頭,仰望著昏沉的天,兩排奪目的路燈照的我一陣陣的眩暈。那延伸開去的路燈似乎沒有盡頭,而我踉蹌的腳步也沒有盡頭。
終于,在一個十字路口,在一片璀璨的霓虹閃爍之中,我的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上。
接著,便是無休止的嘔吐,我感覺自己的胃像是整個翻轉(zhuǎn)過來。令我難受到了極點。
在那一剎,我模糊的余光中閃出一個身影,一個我永遠不可能忘記的身影。她正從那燈紅酒綠的門內(nèi)走出,一個肥胖的男人緊摟住她的腰。
“小……小芳……”
我掙扎著站起,向那廂大喊。不錯,那的確是小芳,只是她的胳膊早已沒有了石膏和繃帶。
我飛快往前奔去,身體急欲前傾,雙腳卻不聽使喚,沒走出幾步,整個人便又再次跌了下去。
“你怎么在這?”
小芳緊跑幾步,試圖拉起我。
“你……你不是說要回家的?”我看著小芳,環(huán)視著四周,又望回她的手,“你的石膏呢?”
小芳像是完全沒有聽到我的問話,抽出幾張紙,替我擦去口角的污漬。
“我先叫車送你回去,明天我會跟你解釋?!彼皖^說。
“不,”我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直起身的同時一把放開小芳的手,瑟縮的斜靠著電線桿,“我哪里也不去。我看著你……我就在這里看著你跟著那個男人走……去啊,去啊……”
“你喝多了!我叫車送你回去?!?p> “我不回……我他媽就在這看著你跟著那個臭男人去開房……”
“秋華,你先回去好不好,我……我明天……”
小芳說話間,那個肥胖男人已踱步走到近前,一把搭住她的腰,眼睛似笑非笑的望著我。
“你的相好?”
肥胖男人嘴角輕蔑一揚。
“是朋友,喝多了,我正叫車送他回去。”正說間,小芳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她打開車門,試圖將我拽上車。我抱住電線桿,死死也不肯松手,口中不停重復(fù)著模糊不清的話,“我就在這看著你走,看著你走,看著你走……”
我想在那一刻,我可能已經(jīng)完全混亂了,也完全地瘋了。
“好啊,那你就看著吧!”肥胖男人臉上的橫肉一顫,一把將小芳緊拉在懷里。就在這時,一輛奔馳車也停到了路邊,從車上下來兩個年輕人。
“成哥?這小子找麻煩?”其中一個年輕人啐道。
“切,小垃圾而已,我們走!”肥胖男人攜著小芳,轉(zhuǎn)頭沖我鄙夷一笑。
“成哥,今晚……改天行嗎?”剛剛走出幾步,小芳輕輕扯開肥胖男人的手。
“你說什么?”肥胖男人顯然不悅起來。
“我說今晚……這樣,我把錢還給你……”
小芳話沒說完,肥胖男人一把掌重重打在她的臉上,“你他媽吃錯藥了?”
“臭娘們,你找死啊,成哥的面子也敢駁?”兩個年輕人說著走上前來,就要去拽小芳。
“你們干什么?”我緊忙沖過去,將小芳護在身后,身體卻止不住的搖晃。
“哼!就憑你?”兩個年輕人一邊蔑笑,一邊逼近我和小芳。
“成哥,這是那兩千塊錢。改天我自罰十杯……”
小芳說著從包中掏出一疊鈔票,繞過我塞到肥胖男人的手里。
肥胖男人格格一笑,渾身的肉都在顫動,“嘿!我就說是相好嘛!不過,今晚老子要帶走的女人,沒人留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