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知道自己那次究竟傷到何種地步,已是兩天之后了。我那對腫脹的眼也終于睜開了四分之三,得以重見天日。于是目之所及,我看到了自己因骨裂纏滿繃帶的左臂,因肋骨和脊椎受傷支于腰腹的夾具,還有到處淤紫的像開滿杜鵑花似的全身。
不知為何,看到這些,我的心里一點(diǎn)也感覺不到難過和疼痛,相反,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自豪和勝利感。一是因?yàn)槟峭斫袊讨∥倚悦娜藳]能真的要了我的命,二來可能更是因?yàn)榇丝陶稍谖冶蹚澤钐幒艉舸笏男》?。是她此時(shí)殷殷發(fā)紅的臉,讓我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那種感覺無比美好,就像是一抹溫?zé)岬娜谛拈g絲絲的流淌,既舒服又令我沉醉。
病房外,日已西斜,街道上車水馬龍的喧鬧夾雜著知了此起彼伏的叫聲一陣陣傳來,這種我曾經(jīng)再熟悉不過的煩躁聲音此刻竟出奇意外的令我的心無比沉靜,近乎是一種享受,一種逃脫世外的享受。
這讓我不覺想起了小時(shí)候在外公家的瓜棚里,午后的天剛下過一場雷雨,我獨(dú)自趴在竹床上,聽著瓜棚邊緣簌簌流淌的雨水,望著天邊驕陽下的彩虹,靜靜地出神。不知為什么,小時(shí)候的我真的很愿意那么一個人待著,夏日田野的午后真的是絕美而靜謐的。蛙鳴、蟬叫,農(nóng)機(jī)的喧囂,以及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恍惚之中,我的神思如同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在半空中無邊無際的飄蕩著。此刻,我身之處仿佛不是病房,而是又回到了曾經(jīng)的那個小瓜棚。那頭頂吱呀旋轉(zhuǎn)的吊扇就是我曾插在瓜棚門上的紙風(fēng)車,那墻壁上輕聲播放的電視,就是我曾掛在床頭的小小收音機(jī)。
那小芳呢?此刻睡在我懷里的小芳呢?
她應(yīng)是我少年時(shí),偶有發(fā)起的夢吧!
曾經(jīng)我以為那種簡單安靜的生活無限漫長,隨手可得,但到了如今,我才知道,這份恬靜是多么的難能可貴,近乎奢求。
就像是現(xiàn)在,在這寂靜的夏日午后,小芳靜靜地躺在我的懷里。
只是,這樣的好日子僅僅持續(xù)了十多天,便結(jié)束了。在那十多天里,我和小芳天天在一起,聊天說笑,看喜歡的電視,一起討論彼此都愛的小說,天上地下無所不談。我饒有興趣的給小芳講我小時(shí)候的那些快樂的回憶,捕魚、捉蝦、抓兔子和野雞,還有我看過的記憶深刻的動畫片,漫畫……以及大學(xué)里的一些人和事。我本以為那些雜七雜八的往昔瑣憶小芳會不感興趣,但她卻總是主動要求我多講一些,她就躺在我的胸口,靜靜地聽。很多時(shí)候,我以為她睡著了,但低頭一看,她的兩只大眼睛依舊忽閃忽閃的。
出院那日,天正下著蒙蒙細(xì)雨,地面殘存的雨水和空氣中飄灑的雨霧讓人有一種浸透心脾的愉悅和清涼??赡苁潜魂P(guān)在病房里太久的緣故吧,走出醫(yī)院大門的那一刻,我的心就怦然的一下激動起來。我猛然把小芳摟緊在懷里,深深的親了她的嘴唇。
“傻子?你這是咋了?”
“沒咋!我就是突然覺得好開心好開心!”我嘿嘿地笑著。
“要不……轉(zhuǎn)精神科再看看?”小芳望著我的傻樣,戲謔的說。
“好啊,只要跟你在一起,哪怕住一輩子院我都愿意。”說著,我又把小芳摟進(jìn)了懷著,在她的額頭長長地一吻。
“神經(jīng)病,”小芳口里罵著,身體卻沒有拒絕我,她很自然的依進(jìn)我的懷里,雙手環(huán)繞住我的腰。
這十多天里,我們的關(guān)系仿佛在潛移默化中近了許多。
路過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時(shí),小芳拉著我下了公交車,她買了幾大瓶低度的白酒,還有一些黃梅和金桔檸檬之類。
我自然不曉得她要搞些什么名堂,正要好奇去問,小芳卻緊緊拉住我,走到市場最末端的一個空攤位。
“這里咋樣?”小芳忽問。
“什么咋樣?”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個攤位,我前天租下來的?!毙》夹χf。
“什么……這……這個攤位?”我驚訝的看著小芳,“難不成,你莫不是要在這里賣菜?”
“賣你個大頭鬼的菜,我賣酒,嘿嘿!”小芳拎起手里的酒在我的眼前晃悠,“你還記得‘忘憂酒’不?”
“那……那酒是你自己弄的?”我愈發(fā)驚奇起來,不知道小芳的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
小芳格格一笑,自嘲說:“我十三歲就在飯店打工,中間也開過幾年小飯館,糊里糊涂混到現(xiàn)在,啥也不會,又沒什么文化,但是對配酒和泡酒我可是略有心得。你看,這個市場雖然在城外,但是緊鄰著附近幾個較大的居住區(qū),而且這個市場也是附近方圓十幾公里內(nèi)最大最集中的批發(fā)和零售地。本身市場內(nèi)除了兩家白酒散裝批發(fā),也沒有泡酒的直銷店,我就在這里賣我做的果酒和藥酒之類,肯定生意不差的,嘿嘿!”
小芳越說越起勁,眼睛里熠熠的閃著光。
我這個書呆子,自然對生意之事一竅不通。但我的心里卻有說不出的開心。我也這才明白小芳拉我來這里的原因。
不管前景怎樣,至少小芳邁出了這第一步,去尋找新的營生之路。
“你怎么知道的這里?”我好奇的問。
“當(dāng)然來買散酒嘍,不然你哪來的‘忘憂酒’喝?”
“可這里并不大,這水泥臺子又怎么弄呢?”我疑惑的又問。
“我那天量了下這里,大約能擺下二十罐酒,加上水泥臺下面,還可以再放十幾罐,后面我會再加一層臺子。不過現(xiàn)在,我只能暫時(shí)配一些低度的果酒,藥酒和其他一些高度的泡酒還要等一段時(shí)日。等我生意好起來,我還要自己去釀葡萄酒,蘋果酒,各種好喝的酒,嘿!”
小芳越說越興奮,好像過了今日,明早一覺醒來,自己儼然就是本區(qū)最大的酒商了。
我雖然不懂生意,但自然不想去給小芳潑冷水,畢竟那是她心中的星星之火。
于是,聽著她講,我只不住的點(diǎn)頭,其實(shí)我的內(nèi)心里也愿意相信她所說的那些前景。起碼她的設(shè)想有理有據(jù),而且腳踏實(shí)地。比起單位那些個領(lǐng)導(dǎo)的空談和畫餅,強(qiáng)一萬倍有余。
“嗯,你一定行的,我相信你!”我重重地點(diǎn)頭,露出一臉的崇拜之色。
與此同時(shí),我也煞有介事的表達(dá)了自己的擔(dān)憂:“就是這個攤位位于市場的最里面,這市場本身就大……”
“哈哈!虧你還是讀書人呢!”小芳“狠狠”捏了一下我的鼻子,笑說:“那……那句話怎么講的來著,叫‘酒香不怕巷子深’……”
“嗯嗯!對,對?!蔽野底耘宸?。
小芳接著又正色說:“酒跟其他東西不一樣,不靠人流,靠回頭客,這個市場本身就是大的批發(fā)市場,價(jià)格便宜,商家和附近居民都愛來這里逛,攤位的位置倒是其次??傊?,做做看吧,其實(shí),我也沒有多大的把握?!?p> “沒事,不試一試又怎么會知道呢?”我把小芳攬進(jìn)懷里,心里不覺一陣疼惜。畢竟,小芳走出這一步,冒這份險(xiǎn),全是因?yàn)槲业木壒省?p> “嗯!”小芳婉兒一笑,“試試看嘍!”
與旁邊菜商阿姨簡單攀談了幾句,小芳又牽起我的手,走進(jìn)市場背后角落的一個側(cè)門。我不明所以的跟著。
進(jìn)了那個門,是一片水泥和磚修蓋的民房區(qū),破陋低矮,巷道泥濘。儼然一個城中村的模樣。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在這個市場背后,竟藏有這么大的一片民居。在附近高樓的掩蓋下,這里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說是貧民窟也未嘗不可。因?yàn)檫@里實(shí)在是太破舊了。
終于,我們在一個很小的緊挨著泥路的民房前停下。
這是一個單間的小屋,灰色的門,銹跡斑斑的窗欄,粗舊的水泥墻早已泛黑,下半部近乎脫落殆盡,裸露著風(fēng)蝕的紅磚。在房子的一角搭有一個雨棚,里面置有一些極簡單的廚具用品,姑且可以稱之為廚房吧。
眼前的景象,讓我呆在了那里。任憑我再愚鈍,也猜出了十之八九。
但未及我開口,小芳早已指著那間小屋,嬉笑的問我:“怎么樣?我的新家。”
“新家?”
我的眼框瞬間濕潤,那一剎,我的心仿佛被一塊巨大的石頭狠狠的壓住,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