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路上,已經(jīng)挺晚了,昏黃的天空不知何時飄起雨來,細(xì)細(xì)的雨絲像是昏暗中一個個不速之客,射向我的車玻璃,更透過玻璃刺入我的心臟。
不知為什么,我的心從未如今夜這般迷亂和沉痛,不止是心,我的整個身軀都似乎變得如巖石般僵硬。
我把車停靠到路邊,眼睛直直的盯向前方,希冀用這種方式可以讓我混亂無度的大腦稍稍平靜下來。
王樂的事仿佛在無形之中開啟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某扇大門。而那扇大門一但開啟,便再無關(guān)閉的可能。
回到小芳那里,大約晚上九點半過了。
進了門,小芳正坐在床上洗腳,兀自低頭擺弄著手機。
“回來啦?過來洗腳?!毙》家娢疫M來,把手機丟在床頭,雙手支在身后,抬頭喊我。
我緩步走到小芳面前,蹲下身,握住小芳的腳,輕輕的搓洗。
“怎么了?”小芳輕聲問。
“沒什么!”
“不用你,我自己洗,你歇會去?!毙》驾p輕拍打著我肩頭的雨水,拉我坐到床上。
“不,讓我給你洗完?!蔽疑杂昧Φ妮p按住小芳的腳。
“你究竟咋了?去王樂那里一趟怎么像變了個人?!?p> 我搖搖頭,“沒什么,只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天底下最后知后覺的人?!?p> “怎么就后知后覺了?”小芳格格一笑。
“就是后知后覺。你看,今天若不是給你洗腳,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些天你的腳竟然磨出這么多的血泡?!?p> “幾個血泡嘛,早干巴了,至于嗎你?多走了幾步路而已!”小芳撓了撓我的頭,接著笑著說:“好啦,好啦,總是這副熊樣子。不洗了,看我給你展示個才藝,嘿嘿!”
我不明所以,還沒來的及幫小芳把腳擦完,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跳到床上,雙手掐著腰,一直腳向前伸出踏在床邊?;钕駛€高傲的芭蕾舞演員。只見她的腳掌微微一動,五個腳趾竟瞬間出奇的分開,分開的幅度之大簡直叫人嘆為觀止,就像是在腳掌上開出五朵肉肉的花瓣。
“怎么樣?可愛吧?哈哈哈!”小芳叉著腰,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哈哈,再看看這只。”
現(xiàn)在她的兩只腳上都開出了花。
不知為什么,望著小芳滑稽可愛的模樣,我竟半點也笑不出來。只覺得心隱隱的疼。
我猛地站起身,將小芳抱進懷里。我不清楚此時此刻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緒,我只知道此刻我想抱緊她,我想保護她,想一輩子不再讓她一個人。
“你今天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心里堵的慌?!?p> “是因為小蘭懷孕的事嗎?”
我一怔,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知道?”
“今天下午,我陪她去的醫(yī)院,孩子,已經(jīng)打掉了?!毙》纪蝗淮瓜铝祟^。
“什么?你怎么沒有跟我說起?”望著眼前的小芳,她那出乎尋常的冷靜讓我的背后一陣陣發(fā)寒。
“王樂找你去是想讓我勸小蘭拿掉孩子,是吧?”
我沉默未語,本來難以啟齒的話,現(xiàn)在已再無說的必要了。
“你可以把實情告訴王樂。還有,讓他以后永遠別再靠近小蘭了!”
“我明天就去找那個混蛋,這事他得做個男人樣?!蔽覠o比憤慨的握起拳頭。
“沒必要。這個怪不得他,要怪只能怪小蘭傻,該經(jīng)歷的教訓(xùn)遲早得經(jīng)歷?!?p> “至少……至少他必須為此做出補償?!?p> “哼!”小芳淡淡一笑,“倘若為了錢,小蘭就不會打掉孩子了。這事就這么結(jié)了,以后別再提?!?p> 一顆眼淚從小芳眼角滑落的瞬間,她直起身,端起洗腳盆,走出了臥室。
在小芳走出房門的那一剎,我的腦子再次混亂到了極點——“怎么會是這樣子?怎么會是這樣子的平靜?不爭,不鬧,平靜到簡直不可理喻!”
這事就這般平靜的了結(jié)了?
我漸漸明白過來。她們當(dāng)然不是平靜,她們只是可憐的看透了一切,只是可悲的甘于接受這一切的不公罷了。
相比之下,王樂那誠惶誠恐的擔(dān)慮,欲拋之而后快的所為,是多么的可笑和無恥??!
不多時,小芳重新端了一盆水進來。
我很快的洗完,便與小芳睡下了。
那一晚,小芳一直緊緊抱住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睡著。
我想,以她那般細(xì)膩的人,必能體會到我心之所想吧!其實,從我離開王樂的公寓之時,我的腦海里就一直在想著小芳,我一遍又一遍的想象著她從十三歲離家打工直到現(xiàn)在,所受的全部苦和罪。我想,小蘭的遭遇她應(yīng)也經(jīng)受過吧!
這讓我難以言表的心疼。
可我呢?我到底跟王樂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我又給了小芳什么呢?當(dāng)王樂逼問我會不會娶小芳的時候,我?guī)缀鯖]有遲疑的說自己會??墒牵菑埼辽癜愕碾x婚協(xié)議書我卻遲遲不敢再動筆。
我能給小芳的,無非只是這眼前片刻的溫存,但那也終究只是片刻。
我怎會不知道小芳對愛的渴望,對家的渴望,對未來的渴望。我當(dāng)然知道,因為有時候,我就是小芳,小芳就是我。
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的心總會如撕裂般的痛,我的身體內(nèi)像是有另外一個我,一個惡魔的我,在嬉笑地攀扯我的腸子,用尖利的刀割刺我的肺腑,然后爬進我的大腦,高聲的尖笑:你就是一個軟弱的騙子。
是啊,我真的就是個軟弱的騙子。明明是我先提出的離婚,我卻用佯裝爭取小澤的撫養(yǎng)權(quán),來掩飾內(nèi)心的不敢。因為,我真的不敢去離婚。一旦離婚,小澤跟楊曼便沒有了爸爸,跟了我便沒有了媽媽。每每想到這里,想到小澤將承受的痛苦,我的心真的都要碎了。雖說即便離婚了,我和楊曼仍可以共同看顧小澤的成長。但我知道,到那個時候真的就完全不一樣了,也無法預(yù)料,我不敢為此冒險,不敢拿小澤的童年冒險。我更加知道,以我多愁善感的性格,倘若獨自撫養(yǎng)小澤,他必可能長成跟我一樣的缺陷性格;倘若跟了楊曼,以楊曼的個性,小澤又必會完全失去童年的樂趣。所以,我不敢踏入那一步,不敢回家,甚至不敢主動去問他們的旅程。現(xiàn)在想想,我所提出的離婚,又何嘗不是自以為是的要挾和懦弱。
窗外,夜已深了,天與地融入無邊的黑暗。我身體內(nèi)那個惡魔的小人也終再爬進我的大腦深處,高喊著:“你會娶她嗎?會嗎?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