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至的夜晚,外屋的柴火順手牽羊似的,卷一片風(fēng)中的枯葉噼啦作響,我猛然想起他,忙去拉開半掩的房門,只怔在門外:那樹竟不比往年光景,厚雪壓在枝葉,枝頭的嫩綠色卻是呼之欲出。
我并不記得關(guān)于我的事情,睜開眼時一張有些蒼老的臉映入眼底,環(huán)顧四周,僅一張缺角的木頭桌和我身下的木板子硬床,概是這般家境。
他關(guān)切地望著我,又從泛黃的袖口下拿出兩個熱騰騰的饅頭,見我睜開眼,便遞了過來,大抵是好幾日未進(jìn)食,我爭也搶似地吃完了,也不覺得飽,只是身上一陣寒一陣熱得慌,我不說話,巴巴望著他,他并不動身再取,只從那缺角木頭桌上端過藥湯:“這幾日受了寒,又虧你身體壯實,才得發(fā)熱;卻是不可暴飲暴食,先驅(qū)了寒邪要緊?!?p> 服過藥后,確實感到有一股暖流從腳心沿著脈管直至手心,大覺神奇。
這般在他家住了幾日,才聽他說起我出現(xiàn)在這里的緣故,原是初五那天,他正上山去采藥,經(jīng)過山腳時見我一人倒在秋子梨樹間,不由恐懼起來,這寒冬臘月里可有人捱得過一宿的?又見我面色紅潤,鼻息尚在,才放下心來。
荒山野嶺,可想尋不見人跡,他便顧自地抓來一把雪,把我凍僵的手腳和臉用之揉搓,而后脫下舊棉縫的厚布襖子給我披上,他只著一件薄的貼身秋衣,踩著結(jié)了冰凌的窄道把我扛下山。
清晨,云霧繚繞的半山腰已然泛起了微紅,日光從外屋的門梁搭到里屋的門梁,他喚我:“冬華,我們?nèi)ソ稚??!?p> 冬華,我暫時的名字,說來也是巧的,這老人的兒子秋實早年在上海安了家,便極少回村里,讓我這無名無份的人撿個缺漏,成了“新兒子”。有日夜里,在堂屋看見一張合照,我們大抵是上輩子的兄弟,左眉中央都長了顆豆大的黑痣。
出了南槐口,外面就是農(nóng)村的集市,正值過年,街上的叫賣聲不絕于耳,身前的推車?yán)锢魇较滩恕㈦缜炎?,稱奇的是那冰棍兒是隨意擺在攤兒上賣的,也不凍在冰柜里。小孩兒吃東西心切,馬路邊幾個孩童舔了兩口見又凍上,急忙整個塞進(jìn)嘴里,生怕是被誰搶去。
前面不遠(yuǎn)處有間小藥鋪,裝潢是明清的舊款,頗有幾分古韻,赫然寫著“濟(jì)民堂”,他輕輕然轉(zhuǎn)進(jìn)去,我也后腳跟了去,身在其中才知道這空間是極小的,除去兩側(cè)的藥架子和抓藥人面前的藥柜,中間的過道恰能裝下我的圓腰。
“李叔,來取什么藥?”左邊柜上的小伙計先開口。
“我自己支便是?!彼幻嬲f一面走到藥架上,從抽屜里抓了些人參、白術(shù)、茯苓、當(dāng)歸、熟地之類,熟練地包好藥包,囑我拿好;恰要離開,耳邊先傳來“哎喲哎喲”的呻吟聲,才見一中年男人扶著腰進(jìn)來,“李叔,幫我看看吧,疼了好幾天?!?p> 藥鋪里并無供診治用的桌椅,他便借了旁邊水產(chǎn)鋪的椅子讓男人坐下,撩開衣角,概是一片片紫紅的皰疹,個頭都大差不差,里面積了一包膿液,像一串水晶葡萄別在腰間;過路的人見了著實害怕,都隔了半米開來觀望。嘈雜中聽見人群中說這是纏腰丹,小時候得過一次疼得打滾兒,如今再見還怕著哩。
我見他從里襯的口袋掏出約摸二十根寸把長的銀針,依次扎在背脊兩側(cè),“忍著點兒,長痛不如短痛。”那男人額上冒著細(xì)雨般的冷汗,小聲應(yīng)了句便不敢再言,唯恐持針者誤了治。
施針如布陣,講究繁雜,若是明白人自能看出其中的道理,我就是那看熱鬧的外行,雖如此,又把這針術(shù)看作魔術(shù),勾起好奇心來,不免想深究其中的奧秘。
僅一刻鐘的時間,他便取出了針,麻利抓了幾副藥遞給那人,也不見他付錢,可見是他自己的藥鋪。
“一包煎成三份,兩天后再來找我?!?p> 他兀自離開了人群,我快步跟上去,只有那人的感謝之辭在耳邊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