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頭村地處偏僻，在大仁王朝宏偉版圖上，不過滄海一粟。

　　夏日落盡，天色變得青冥，一個少年扛著鋤頭下地歸來，他十七八歲，男生女相，五官秀美，若非皮膚曬得發(fā)黑，加上肌肉緊致透著陽剛氣，恐怕不少人會把他當(dāng)成姑娘。

　　進了一座黃土泥墻圍起的破落小院，院子簡陋，北面是三間土坯老房，窗下堆著木柴，房門兩側(cè)，泛黃的春聯(lián)還殘留在墻上，依稀可見幾個字歲歲平安。

　　把鋤頭倚在墻邊，開始鼓搗晾曬在院里的草藥。

　　他叫李青石，是白頭村土生土長的農(nóng)家娃，幼年失怙，家中只余他一人，十年前拜了一個老來歸鄉(xiāng)的孤老頭為師，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眼下已能自己給人瞧病，成了村里的小郎中。

　　剛把草藥收了一半，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進了院，李青石看見，招呼道：“狗子來了?！?p>　　這是他在村子里最好的朋友，小名李狗子，從小一起玩到大。

　　李狗子上前幫忙，說道：“上回給我娘抓的藥吃完了，來找你再配幾服?！鳖D了頓又道：“這胃疼的小毛病這么難治么，十服藥都快吃完了，還沒好利索?！?p>　　李青石道：“沒聽過那句話么，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再吃十服就差不多了?！?p>　　李狗子看了他一眼，覺得這么個小毛病要吃二十服藥？轉(zhuǎn)念一想，以他們的關(guān)系，石頭哥不管騙誰都不會騙自己，也就沒再多說。

　　他不知道的是，他母親的胃病根本不是他以為的小毛病，其實已經(jīng)病入膏肓，用李青石師父的話說，這世上除了他們師徒兩個，沒有第三個人能治好她的病。

　　附近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白頭村風(fēng)水極好，所以村里人從來不生大病，偶爾有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村里那一老一少兩個土郎中就能治好，根本用不著去外面求醫(yī)問藥。

　　卻從來沒人留意到，村里的風(fēng)水，是從那個老到只剩四五顆牙齒的土郎中來了之后，才變好的。

　　這也怪不得他們，畢竟找那一老一少師徒兩人看病時，每次都是隨意開個方子就藥到病除，這么好治能是啥大??？

　　李青石沒把真相告訴李狗子，是怕他擔(dān)心，師父說得對，這人吶，稀里糊涂的挺好，沒必要叫他們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因為那只會增加醫(yī)治難度。

　　李狗子問道：“咱們明天還去清水城不？”

　　李青石道：“去啊，為啥不去？明天先去摸摸情況，要是沒啥問題就順帶找找地方?！?p>　　李狗子道：“你真打算去城里開醫(yī)館?。课矣X得還是再琢磨琢磨，我娘那胃疼的小毛病你都得開二十服藥才能治好，城里人可金貴，回頭你再給治壞了，不光要賠錢，說不定還得去蹲牢房?！?p>　　李青石笑道：“治壞了就跑唄，屁大點事?！?p>　　抓好藥，送走李狗子，李青石溜溜達達出了門，嘴里哼起從師父那學(xué)來的古怪小曲：“我表情悠哉，藥盒打開，動作輕松自在，你學(xué)不來……”

　　他那個老不正經(jīng)的師父，總是哼些音調(diào)古怪的小曲，有時還說些他從沒聽過的新鮮詞兒，他偷偷到清水城里打聽過，那些小曲和新鮮詞匯，連見多識廣的說書先生都沒聽過，這更讓他覺得自己果然沒看走眼，老頭子絕對是個閱歷豐富的高人吶！

　　……

　　入夜。

　　白頭村東邊一處僻靜位置有座孤零零小院，黃土院墻圍著兩間茅屋。茅屋前有棵海碗粗的榆樹，樹下擺著一個大木桶。

　　李青石渾身血跡，身上傷口密密麻麻觸目驚心，尤其后腦血肉模糊，此處頭骨已被砸碎，他憑借強大意志翻進木桶，滑入黑乎乎不知什么成分的藥液里。

　　這是他每日必修功課之一，挨打。

　　不遠處有張簡易木桌，一個老頭兒正坐在桌旁喝酒。

　　老頭兒袒胸露腹，骨瘦如柴，頜下幾根短須如霜打野草般，枯黃稀疏。

　　他拿一碟油炸花生米做下酒菜，嘴里哼著小曲，捏一?；ㄉ姿瓦M嘴里，端起白碗喝一口酒，齜牙咧嘴，露出所剩不多的幾顆黃牙。

　　他就是李青石的師父，村民眼里看病本事稀松平常的土郎中。

　　李青石八歲那年，正在村里那口水井邊打水，看見一個破衣爛衫干干癟癟的老頭進了村，背著一把寶劍。

　　老頭明明怎么看，都像是操勞大半輩子又營養(yǎng)不良的鄉(xiāng)下老漢，可喜歡聽江湖故事的李青石，就是覺得仙風(fēng)道骨。

　　跑過去說話，老頭說他少小離家，一生闖蕩江湖，如今覺得厭了，回來封劍歸隱。

　　一臉滄桑模樣，更加高人風(fēng)范。

　　于是平生最大念想就是習(xí)得一身好武藝的李青石，當(dāng)機立斷，納頭拜師，然后就成了這個老頭的徒弟。

　　村里人都說他被騙了，這老頭根本不是什么江湖高手，并且羅列出很多證據(jù)。

　　比如這個名叫劉北斗的老頭說白頭村是他的老家，然而村子里最老的老人都不認識他。

　　比如他嘴里只剩下四五顆不太牢靠的黃牙，說話還有些漏風(fēng)，高手怎么可能是這副模樣？

　　比如他為老不尊，看見豐腴婦人，總是在人家某個部位狠狠剮上好幾眼，哪里有半點高人風(fēng)度？

　　其實說起來，這些年李青石也沒見老劉展露過半點武功，可他琢磨著能有那樣一身鬼神莫測的醫(yī)術(shù)，應(yīng)該多少也懂些武功……吧？

　　頭骨被砸的粉碎，按照常理，必死無疑，然而只過了約莫半個時辰，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的李青石就緩過勁來。

　　他長出口氣說道：“老劉啊，你說這每天練習(xí)挨打是在給我重塑根骨，這都十年了，啥時候能搞完？啥時候能開始教我修行武道？”

　　拜師十年，老頭大多在教他醫(yī)術(shù)，關(guān)于武功卻只教了兩招，站樁和挨打。

　　老頭拋了粒花生米到嘴里鼓弄，不耐煩道：“天天問天天問，老子不是說差不多了，急啥急？”

　　李青石瞪眼道：“老子最大念想就是習(xí)武，你又不是不知道，問問都不行？”

　　剛拜師的時候還規(guī)規(guī)矩矩叫師父，后來發(fā)現(xiàn)老頭子沒半點長輩風(fēng)度，慢慢也就沒大沒小。

　　老頭不搭理他，美滋滋喝酒。

　　李青石露出諂媚笑臉：“老劉啊，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會不會武功？你放心，就算你不會武功，光憑你教了我這手醫(yī)術(shù)，我也給你養(yǎng)老送終！”

　　老頭假裝沒聽見，端起酒碗道：“來一口？”

　　李青石罵道：“你大爺?shù)?，我現(xiàn)在這樣能喝酒？”

　　老頭嘿嘿奸笑。

　　大約兩個時辰后，李青石從藥桶出來，滿身傷口詭異消失，就連完全粉碎的后腦，也已經(jīng)完好如初。

　　桌旁，干癟老頭酒至微醺，睜著一雙迷離老眼，嘀咕了一句：“想蹦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