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的某天,在八路軍的領導下,我們趕走了東洋人,斗倒了讓我們租地的劣紳。
幾個月后,剿匪的八路軍鉆進山區(qū),打死了很多十惡不赦的土匪,我的老師是被背下山的,他的左腿上纏著繃帶,絲絲血跡從洗的發(fā)黃的繃帶內浸出來。
一位八路軍的班長拿出一袋紅薯干,交給了我的父親,看著遠處的大山說:“老鄉(xiāng),我們還要去30里外的鳳凰山剿匪,我們這個同志,能不能暫時留在你們村中?我們剿匪勝利了就來接他,”
在我老師的強烈反對之下,他還是被命令留了下來,那年他14歲,我11歲。
三天過去了,八路軍的隊伍沒有回來,七天過去了,還是沒有回來。時間太長了,忘記了當時他是什么心情了,只記得他經常頭上全是汗水,一顆顆的砸在褐色的土地上。
八路軍的隊伍一直沒有回來,村子里的大人們,也嘗試打聽過他們的消息,可一點音信沒有。
一天晚上,看著老師屋內的油燈還未熄滅,我好奇的湊了過去,通過破損的窗戶紙,看到了老師正在捶著自己的瘸腿,嘴里嘟囔著:“你為啥就不能跑快些。”
那次之后,老師的油燈在晚上就沒有再亮過。
他的腿好一些了,能拄著拐下地了,他找到了村長,我們的好日子也到頭了,打谷場上的棚子里,我們一群小孩子被送到了這里,學習了人生中的頭兩個漢字:中國。就這樣我們也能學習文化了。
幾個月過去了,他的腿好了,可他卻瘸了。
過了不久,又一批八路軍來了,我老師被帶走了。
我們不曾討厭過黑暗,那是因為我們從未見過黎明。
村子里唯一的先生走了,我們又恢復了以前的狀態(tài),河邊摸魚,樹上掏鳥,田埂上奔跑,夕陽下打鬧。那時的我們偶爾也會聚在一起,用樹枝在地上寫著,寫著我們僅認識的那幾十個字。
只記得村子里的大人吵了很久,清晨時村長牽著一頭羊離開了村莊,大家都知道,沒有那頭羊,今年的地更難犁了。
六百人左右的村子,婦女兒童占了四百多人,老人過百,殘疾五十余,村里的牛,羊,包括狗,都是犁地的重要幫手。
我們村原本是個千人的大村,是周邊最大的村子,現在仍然是周邊最大的村子。
離村的村長,很晚才回來,自己一個人回來的,羊讓他弄丟了??纱謇飬s沒人責怪他,擱在從前,村里人絕對會把丟羊的人打個半死的。
幾天后,瘸腿的老師回來了,牽著一頭小?;貋砹?。
長大后,我們才知道,牽著羊的村長,去了鎮(zhèn)上的解放軍連部,見了八路軍的大官,執(zhí)意留下了那只我們寶貴的羊,不收一針一線的八路軍,替我們保管了那只羊,因為那羊不是給八路軍的,是給我們村教書匠的。
我們村在山區(qū),生活條件十分艱苦,八路軍尋遍了鎮(zhèn)上所有識字的先生,都被拒絕了,因為缺教書匠的,不止我們村一個。可條件艱苦的,我們村排第一個,一頭寶貴的羊也換不來教書匠的。
原本已經拿到復員通知的老師,糾結了好久,用自己的復員津貼和那只羊,給八路軍部隊換了一頭小牛,回到了我們村。
他說,他接到的命令是,在我們村等待自己的連隊來接自己,沒有等到自己的連隊,就不能做一個逃兵。
就這樣,我們的老師又回來了,十幾歲的半大小子,教導著我們這些半大小子。
1945年某天,飛機從天空飛過,村子里一片大火,我的好朋友小胖和三子,還有很多的爺爺奶奶,就這么永遠的失去了。
老師跪在地上,拼命的捶打著自己的瘸腿,嘴里痛苦的喊著:“你就不能跑快一點么?就差幾十米啊,你跑快點一定能救下他倆的?!?p> 我們的教室從打谷場換到了一處山洞中,昏暗的山洞內,又冷又濕,破洞的棉衣是我們僅有的慰籍。
日子就這么過著,我們認識的字越來越多,老師用木炭在山洞墻壁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一字一句的教我們讀著,寫著。
“論持久戰(zhàn)”這是我讀的第一本書,也是影響我一生的一本書。
轉眼間,老師帶來的小牛都4歲了。成了我們村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村里的長輩們,給老師建了房子,分了田地,還準備給他說一門親事。房子被他給逃難來的劉奶奶了,劉奶奶一人帶著三個只有兩三歲的孩子,她說是她的親孫子,親孫女??晌覀兌贾溃鞘歉舯诖灞晦Z炸后的遺孤,沒人要的可憐蟲罷了。
田地,老師種著,多余的糧食,全部進了我們這群不知飽的半大小子的胃。親事也讓他推掉了,他說:等以后天下太平了,他還要回家的,家里有父母給說的娃娃親,不能讓父母失信于人。
部隊上來人了,給了老師一封信,老師看后,對著東南方跪了下來,手拼命的捶打著自己的瘸腿,嘴里低喃著:“你如果跑的再快一點,你一定能和父母團聚的?!?p> 后來我們才知道,老師的父母在轟炸中消失了,他當初是可以回去陪父母的,可是被村長的誠意感動了。
我從村子里離開了,只有一只手臂的父親,拍打著我的肩膀,母親不停的哭泣著。老師湊在我的耳邊,對我說:“戰(zhàn)場上,一定要跑快些,跑快些。”
后來村子里的教書匠,我的朋友小張來信給我,他說老師離開了,去了大西北當教書匠去了。
他說,在老師臨走之前,陪老師去了一趟縣城,跟老師進了烈士陵園,剛建的。
縣城修公路挖出來的,七八十人,在一處干枯的河床上被敵人草草給掩埋了。
僅有的遺物就是一塊帶有筆跡的布片,上面寫著:“任務有變,你部需在小黑山口,釘守48小時?!?p> 信到此停了。
我仿佛看到了那熟悉一幕:老師跪在烈士陵墓旁,用手捶打著自己的瘸腿,嘴里低喃著:如果當初跑的再快些,那一定能和兄弟們在一起了。
老師一直沒有告訴我們他的姓名,我們私底下都叫他楊先生,因為他是村長用一頭羊換來的。
后來我退伍了,識字的我報名去建設大西北,希望能和老師再見一面,最后因為志愿者太多,并沒有選到我。
后來我有了對象,娶妻生子了,媳婦很賢惠,她會用輪椅推著獨腿的我,去看日出,去看日落。
我耳邊不時會出現幻聽:戰(zhàn)場上,一定要跑快些,跑快些。
我想我的老師,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吧,我也會經常在夜色人靜的時候,不止一次的埋怨自己:我當時為什么就不能跑快些,再跑快些。
1949年,我們工農階級站起來了,我和我愛人從老家山東LY出發(fā),踏上了去延安的旅程。
聽鄰村的戰(zhàn)友講,他在延安的某地見過楊老師。
火車,汽車,牛車,靠愛人背著,等我們到了,看見的只有空空如也。我愛人也是楊老師的學生,也會說那句:為什么我沒能再快一些。
經過耐心的詢問,才從一個孩子口中,打聽出一絲消息,楊老師有可能是去BJ了。
村里來了支農老師,楊老師的任務完成了,應該是去看升國旗去了,他不止一次告訴過我,等全國解放了,他要去看升國旗,我想楊老師也應該是去看升國旗去了。
我沒能去BJ,因為我請的假到期了。
我回到了老家,回到了那個小山村中,努力回憶著楊老師教我們讀書的場景,我努力的模仿著,因為他的教學,我認為是全世界最好的。
每次我的學生畢業(yè),我都會送上那一句:一定要快一點,快一點可能結局就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