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對峙（中）

　　倫納德無牽無掛，無拘無束，也亦無憂無慮?？伤麉s擁有驚人的天賦，讓他一路出類拔萃，從人群中脫穎而出。

　　他一定有什么隱秘的后臺，可這后臺也是滴水不漏地在看不見的角落支持著他，人們有限的認知里甚至無法理解是什么在為他遮風避雨。于是燈光下的倫納德便從所有苦苦掙扎的世人面前飄過，順風順水，干干凈凈。

　　他就像一把不該存在的鏡子，讓世人都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層出不窮的丑態(tài)。卑躬屈膝者看到自己在上司的大罵中配上笑臉親吻皮鞋的低賤自尊，心拙口夯者看到自己日夜奮戰(zhàn)都達不到分數(shù)的可笑努力，漂泊流浪者看到自己居無定所又無力改變的無解貧苦……

　　不，他也有過“苦難”：被上司打壓，被罪犯報復，被目標反擊……

　　但這些只是大衛(wèi)自己眼中的“苦難”，他也很想用這種論調說服自己，但他同時又徹底地認識到，對倫納德來說這些都不算“苦難”，而是徹徹底底地不在乎。

　　不在乎低谷，也不在乎順境，不在于譏諷，不在乎榮耀，不在任何事，不在乎任何人……

　　就像一具上了發(fā)條的空殼，走在一條看不見的軌道上，遠離這個城市的一切，又天然地否定人們所堅持的一切，讓了解他的每一個人都自慚形愧。

　　“倫納德·米切爾！”

　　突起的尖刺與爆裂的膿包之間，天臺上無數(shù)張扭曲的大嘴在大喊。

　　“你是真實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嗎？

　　“你為什么能這么輕易地擁有這個職位？你為什么能這么輕易地擁有想要的金錢？你為什么能如此輕易地擁有別人求而不得的東西，卻對他們一點也不在乎？甚至自己都快死了，還能面不改色地念這樣的詩歌！

　　“你是在嘲笑我，嘲笑我經歷的一切苦難都不值得、我的一切追求都是徒勞、嘲笑我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可笑小丑嗎！”

　　那血色輝光頓時再一次加強，混亂邪異的污染狠狠沖擊著倫納德的靈性。他對融合怪的指控緘口不言，只是認認真真地抵抗精神與物理的雙重攻擊。

　　但在污染強力的侵蝕下，倫納德有些力不從心，大量的靈性消耗讓他有了一絲動搖，似乎一點點白色的、像紙一樣的紋路爬上他的鞋，昭示著【同一】的異變正對他虎視眈眈。

　　可倫納德越是沉默，融合怪的精神卻越是崩潰。

　　“看啊，這個城市沒有你在乎的事情，更沒有你在乎的人！同事、路人、家人……所有對你付出熱情的人都不可能得到你的回應！

　　“善待你的人得不到你的笑容，追逐你的得不到你的回眸，即使虐待你的都得不到反應！”

　　“你就是一個空殼！一個僵尸！一個幽靈！”

　　“即使是那個杰拉爾丁·萊特寧！哈哈！那個可悲的小記者，作為你的助手，在你身后任勞任怨干了好幾年，多少次差點死在別人手里，又多少次差點死在我的手里。幾年來醫(yī)院里進進出出多少次，到頭來，還是得不到你一點點的在乎！

　　“連自己被綁架的視頻都被發(fā)到你的手上了，你竟然都不愿意花時間去救她！哈哈哈哈哈！

　　“倫納德·米切爾！你還有心嗎！”

　　簡陋的鐮刀猛得砸爛地上的一張大嘴，隨即一根巨大的肉刺向倫納德襲來，被他一把抓住。

　　“給你一點新消息，杰拉爾丁已經在經歷過昏迷與蘇醒后，從你的束縛中逃跑了?！?p>　　靈帶回來的最新進展讓倫納德倍感振奮，他一把將尖刺砍爛。

　　就像大衛(wèi)所咒罵的那樣，他的胡言亂語得不到倫納德的一丁點回應，猶如石子投入鹽湖，落葉飄下草地，滿腔復雜而混沌的壓抑話語像被喊進了一個沒有回聲的山谷。

　　沉浸在安寧與靜謐中的倫納德不會因為這種話語而動搖。他承認大衛(wèi)的指控是成立的，連在蘇醒后的倫納德看來，也都覺得過去的自己一切都是朦朧不清，虛幻而空洞，簡直就是一個該死的亡魂。

　　可他不得不承認，現(xiàn)在的他真的在乎執(zhí)拗地跟在自己身后這么多年的小跟班，在乎不急不惱地給自己做飯這么多年的老爺爺，在乎丟了身份死皮賴臉貼上來纏著不走的流浪魔術師，甚至有些在乎這個與自己略有交集的同事。

　　倫納德不知道如何回應這些話語，也不會去回應，更不會有什么怒火與憤懣，心中留下的只有平靜。這么多年來，無數(shù)熟悉與不熟悉的同事在他眼前墜入瘋狂的深淵，今天不過只是再次親手向一位這樣的同事送去安寧的死亡。

　　猛烈而短暫的對峙中，倫納德在肉眼可見地墜入劣勢。隱秘大衛(wèi)的部分身體，維持安魂與催眠等負面效果都加速了倫納德的靈性衰竭，讓他感受到那種巨大的恐怖污染即將要突破自己的靜謐防線。

　　猶豫片刻，他搖晃著向前沖去，手中翻出一張符咒，用古赫密斯語大聲喊道。

　　“【昨日】！”

　　一瞬間，倫納德突然感覺整個喧囂的世界都安靜了下來，緊接著一股強烈的墜落感從背后襲來，朦朧閃爍的影像蠕動著徹底覆蓋了他的視野。

　　這一刻倫納德甚至覺得自己不受控制地掉進了某種類似于歷史迷霧的地方，卻根本擺脫這種異常，迷幻的色彩如同漩渦一般吞噬了他，可組成漩渦的每一處印著記憶與歷史都在抽搐著，似乎是搞不清楚到底是呈現(xiàn)被接受的謊言，還是被掩蓋的真相。

　　終于在混亂不堪的歷史中，某股扭曲的力量從漩渦深處沖出，在真與假的矛盾中被瘋狂所浸染，從下而上尖叫著咬住墜落的倫納德，然后躍出迷霧！

　　耀眼的光芒轉瞬即逝，詭譎的符咒消失不見，隨之而來的是鎮(zhèn)壓全場的靜謐，還有一個龐大的、極具壓迫感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天臺之上。八只巨爪緩緩向前，將腳下邪異的血色光輝一一踩滅。

　　魔狼睜開綠色的眼眸，瞳中燃燒著瘋狂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