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天過去,還剩下一天陣法就將打開。明明是值得開心期待的時刻,冬祝卻覺得隨著時間的流逝,村中的氣氛開始變得微妙起來。
老村長不再叫人去他的土屋,但是去過的年輕人的行為卻開始古古怪怪。他們總是聚在一起談話,又分開一個個找著其他人到角落里不知說些什么。聽到話的人有的不可置信,有的一臉陰郁。村民像是被人為分類的一盤豆子,隱隱約約形成兩個派系。
但是冬祝并不像管這些。她只是想守著祭壇上的陣法,一會兒低頭擺弄著那朵依舊艷麗的無名小花。每當她想要找出自己內心對駱璇儀的懷疑時,柔軟的花瓣就融化了她的戒心。
“你在說些什么屁話!”
冬祈暴怒的聲音轟然炸響,嚇了她一跳。她從未聽過冬祈這樣憤怒過,不由得將目光從祭壇上移開,追著聲音看見揪起前襟的寬厚手掌,上面的傷痕讓她無比熟悉,而被怒吼的對象是她從未想到過的。
“大哥,二哥?你們在做什么?”
“你問問他到底在說什么胡話!”冬祈冷哼一聲,揪著冬獻的領子,像是父親管教孩子那樣把冬獻拖到冬祝面前。周圍正在祭拜祭壇的人群里發(fā)出陣陣嗤笑,冬獻將臉藏在衣領中,任由頭發(fā)披在臉上。
早就一旁窺探的凌詠放下手上的籮筐快速走來,勉強將兩人分開?!熬烤乖趺戳耍縿e當著你們妹妹的面吵架??!祝妹妹,沒嚇著吧?”
冬祝緊緊盯著冬獻,鎖緊眉頭:“二哥,你做了什么?”
被三個人用憤怒或者疑惑審視的眼神看著,冬獻絲毫沒有露出慌亂不安的情緒,他只是淡然的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又輕輕拍下袖口的灰塵?!皼]事,一會兒你們就知道了。我也只是想先給你們打個底,不過看來大哥沒辦法接受。是我預判錯了——畢竟是一家人,也還是有不同啊?!?p> “你沒頭沒尾的說些什么?”就連凌詠也被繞糊涂了。三人還想在說些什么,忽然發(fā)覺周圍氣氛變了。
沒有了剛才周圍看笑話時的竊竊私語,多人的腳步在褐色土地上重重震起塵埃,隨即停在他們身后。
“村長大人,儀道友?!倍I頭也不回的走入那支隊伍中,只余下心中突然升起了不祥預感的三人。
老村長頗有些失望的看了看冬祝,冬祝只覺得一臉莫名其妙。她見面帶陰郁的冬獻湊到老村長耳邊說了幾句,而后站在了后頭一群村中青年的最前端。這些人原來不是跟在凌詠后頭,就是殷勤地幫冬祈冬祝跑腿,眼下卻一個個站得筆直,面上冷色閃爍。
“各位,我有一樣是要和大家宣布?!?p> 在老村長積年地威嚴之下,祭拜的村民們退下,不久在其他地方做事的人們都陸陸續(xù)續(xù)趕來,原本跟著老村長來的那些人混入所有村民中間,所有人開始聽站在最前頭,背靠祭壇的老村長說話。
“我們將要放棄離開固寧村,這個陣法明天激活以后,儀道友就將陣法轉換為靈力自己離開?!?p> 晴空霹靂。
村民一開始聽不明白老村長在說什么。想要立刻發(fā)出質疑的人馬上被幾個村民包圍捂住嘴,老村長仿佛什么也沒有看見,只是慢悠悠地講著那些復雜的事,直到宣布解散離開,留下駱璇儀滿面復雜的站在原地。
“大家也聽見了,我本想幫助大家獲得自由,沒想到差點害了大家的性命,我很抱歉?!彼坪鹾腿藸庌q到嗓子都有些沙啞了,無奈地笑一笑,“今晚就是離開前最后一晚了,我?guī)Я藮|西,本來想離開后和你們一起慶祝,索性今天就拿出來辦一場酒宴吧!”
所有想要逼問她的村民都啞聲了。他們聚在她身邊,沉默又好奇,似乎還在消化著這個重磅的消息。駱璇儀不給他們消化的時間,“麻煩大家讓一讓,讓我把東西取出來!”
人群擴散開,冬獻眉頭都要揪在一起,卻還是什么話也沒說,混跡在人群之中。
三人中只有凌詠還保持著理智,他看氣氛如此古怪故意高聲一喊:“不管怎么樣,三天了我們都還沒款待過客人呢!至少要讓儀道友嘗嘗冷霜果吧!”
“嘿,冷霜果除了能飽肚子,和西北風沒什么區(qū)別!”
人群中不知是誰接了這么一句,大家都噴笑起來,氣氛和緩了許多,又有一人高聲嚷道:“我知道有一個東西好吃得緊——冷霜果的須根!嚼起來甜滋滋的,就像書里記載的糖,就是不能傷著主根。我去挖點來!”
“好家伙,你知道這個好吃怎么不跟我們說?”“就那么一點哪夠分?而且你毛手毛腳的,有我手巧嗎?怕不是直接掘了冷霜果罷!”
大家熱鬧鬧鬧開了。本來還壓抑的話題被拋在一旁,因為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就干脆不去想。村長的態(tài)度太過堅決,他們都有些琢磨不定,不如先辦一場從未有過的歡迎宴。
凌詠立刻忙碌起來。他一會兒招呼人搬來村里能搬來的所有桌椅,一會兒指揮將冷霜果擺盤。駱璇儀笑瞇瞇看著大家忙碌,在人群中頻頻走動,就像故意避著人一樣,冬祝和冬祈想要抓住她問個究竟也沒能問出口。
這樣壓抑著問題真的好嗎?冬祝心里就像有什么在撓一樣,根本進不下心去享受快活的氣氛。哪怕大家都不能走,她也想要離開。冬祈則是想所有人都離開,但是兩個滿臉苦大仇深的家伙最后都被按在了拼湊成的幾層圓桌的中央,和執(zhí)意坐在最外頭的駱璇儀離得十分遙遠。
所有人落座,桌子上只擺放著三枚一盤的冷霜果和一小碟深灰色的根須。冷艷的冰霜隨著藍色蔓延了整個桌面,映照出每個人神態(tài)各異的臉。
駱璇儀站起身,從腰間解下那個小小的儲物袋,手指并攏輕輕一劃,只見微光一閃,幾大壇半人高、兩人環(huán)抱寬的酒壇子忽然出現(xiàn)在長桌上,哪怕還沒有開封醇厚的酒香就開始飄揚,抓住了每一個人的鼻子。
還沒完,她再次一劃,那個口袋里流不盡一般潑灑出無數(shù)的吃食靈果,甚至還有一些強身的丹藥。五顏六色滾動在長桌上,仿佛將虹橋截取鋪開。眾人摒住了呼吸。
“這是什么?”“這都是可以吃的東西嗎?”“外頭有這么多好吃的啊……”
微笑著的駱璇儀示意大家打開酒封,一邊悠悠地說道:“這都是外頭志同道合的道友們送給我的吃食,當然不是最好的,但是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請盡情的吃吧!”
用數(shù)百種靈草靈植炮制成的百年好酒被傾倒在村民豁了口的陶土碗里,流利亮起一彎琥珀光,光是聞上一聞就使得人醉了;撒了芝麻的糯米糕和被油紙包住的荷葉飯入口香糯,只可惜量太少;一顆顆渾圓的丹藥被村民當成糖豆,吃下去一個個驚得原地跳起三尺高,直呼一股氣在身體內流走,自己變得大力無比,于是眾人爭相恐后開始比賽誰扔的石頭遠……
淌開的色彩一筆一劃涂抹掩蓋住只有單一藍色的世界,迸濺的酒液砸落在桌面冰棱上,熱氣融化了最后一點屬于村莊的事物。大家好像都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生活了十年百年的地方,到了一個可以無憂無慮的忘憂鄉(xiāng)。壓抑的生活不再,放聲地笑,大口地品味從未得到的快樂,迷迷糊糊走著路和不知是好友還是敵人的對方相擁而哭。
明天這一切又會如夢幻泡影破滅了。
明天這樣的色彩就會從自己的世界中消失了。
先是一個人開始哭。他只是想要再喝一碗酒,但是酒缸已經(jīng)到底,他流出了淚水。然后是他旁邊的人,再是旁邊的人,最后大家一起哭喊起來。“為什么要將我們拋下?為什么我們就要過那樣無趣的生活?”
酒精讓人變得脆弱起來,他們紛紛圍到駱璇儀身邊,不知是誰先喊了一句“村長不和你走,我們和你走!”隨后應聲的人越來越多,連冬祝也控制不住地喊著:“帶我走吧!”
駱璇儀喝了酒卻沒有一點迷糊,她只是無奈的笑,就像一柄鐵錘,扎破了幻想,將他們拉回現(xiàn)實:“不行的。如果有人要留下來就很可能會死。要么全都走,要么全留下。村長不會走的?!?p> 氣氛再次冷淡下來。
“村長為什么不走呢?呆在這里生生死死一直輪回著,還不如出去闖一闖?!?p> “但是不是說外面很可怕,會有人來剿滅我們……”
“但是有儀道友這樣強大的修士保護我們吶……”
負責活躍氣氛地凌詠也喝了太多的酒,這下沒有人控制他們的言行。他們少數(shù)的一部分還有神志的人開始收拾殘局,喝多了的人們聚在一起,討論得越來越大聲。
“我們去和村長說清楚吧!村長一定會理解的!”
“如果不行怎么辦?”
“一直呆在這里,那還不如直接死了!難道你忘記了那些死去的勇士們嗎?也許這就是最后一次可以出去的機會了,我們就要因為膽小放棄?”
喝醉了的冬祈爬上了酒桌,他揮舞著自己結實的手臂,精悍的肌肉被酒色涂上一層釉光,他像是領袖一般高聲呼喊。
“我們不是為了貪生怕死而活著的!我們祖祖輩輩,為了離開不斷走上虹橋,犧牲了多少英魂也無懼!就為了我們能夠離開這個鬼地方!去過人該過的真正的生活!去完成我們祖輩的偉業(yè)!”
“對!”
“現(xiàn)在最好的機會就擺在我們面前。儀道友說了,她原來都想要放棄搜尋我們,是因為勇士們遇難時地呼喊才將她引導來了村子!這難道不是上天的安排嗎?這就是他們犧牲的意義!誰能說準還有下一次機會?誰能說準下一次被發(fā)現(xiàn),來的人究竟是友善還是邪惡?這是我們千載難逢的唯一機會!不要讓英魂白白犧牲!”
“對??!”
冬祈跳下長桌,振臂一呼:“我們去找村長,說個明白!”
“對?。。 ?p> 一幫喝了酒又磕了丹藥的人擁著冬祈直奔向村長家,將村長的土屋圍了個水泄不通,敲著門和窗,不斷大喊。
“我們要離開!”
“我們要自由!”
村長房間內沒有一點動靜,人群中冬獻勉強帶著一幫人擠到了最前面,擋在土屋和人群之間,免得這群突然發(fā)狂的人莽撞的沖進房間內。
“你們冷靜一點!不離開才是現(xiàn)在最好的方法!固寧村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冬獻大聲想要讓人群冷靜下來,換來的只有更加憤怒的目光和聲浪。
“你和那些老頑固是一伙的!我算是看出來了,你是想在這里當村長才這樣阻止我們的吧?”“不過就是廢物,你這懦弱的性子和冬祈大哥一點也不像!”
“貪生怕死!”
冬獻也上了脾氣,不住嘶吼道:“不管我再怎么樣,你們也不該來這樣打擾村長!村長為了我們兢兢業(yè)業(yè)一百多年,眼下將近兩百年歲了,你們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尊重嗎?!”
這番話終于讓沖在最前頭的冬祈稍微冷靜了頭腦。他高舉起手,后頭本來因為吵鬧沒有聽見的人群也慢慢安靜下來。他盯著冬獻:“我們這樣做確實欠妥當,但是不管怎么樣,我們還是無法贊同村長留下來的選擇,這就是獨斷專行,完全沒有考慮過我們的想法。”
“我們要見村長,和他再談一談。還是說你就可以代表村長和我們談了?”
后面的人發(fā)出陣陣嗤笑。和冬獻一起攔住人群的幾人面帶不忿,卻被冬獻攔下。冬獻深吸一口氣,轉過身輕輕拉響門上的青銅環(huán)扣:“村長,您覺得可以嗎?”
在眾人的沉默中,屋內沒有發(fā)出一聲回應。冬獻再次叩響大門,卻還是死一般的寂靜。
這寂靜讓人覺得有些許不妙。冬獻仿佛意識到了什么,還沒說出口,就被冬祈用一股大力推到一旁?!按彘L?您睡了嗎?”
只有反復地詢問聲和一下重過一下的沉悶叩門聲砸在眾人心上。冬祈終于感覺到不對頭,忽然側過身,往大門上狠狠撞去!
沒幾下,大門轟然倒地,露出了依舊黑暗的室內,和低頭坐在椅子上的人影。
“村長……”冬祈剛要說話,一下猛地閉上了嘴。因為眼前的村長并非是他印象里的村長,大家看他反應不對,爭先恐后沖到門邊,看見了那股異樣的源頭。
老邁但是還算有精神的村長被割開了喉嚨,血從脖頸處一直往下流淌,與斷腿的橫截面匯合在一起,兩條腿被整整齊齊碼在椅子邊上。整個房間中,濃郁的死亡氣息混合著血腥味沖向所有人的鼻腔,成為最好的醒酒茶。
說要留下的老村長,死在了自己的房間內。
月庭一盞酒
第三更(今天一下更了有八九千字了hh補齊假期)我喜歡那些悲劇之前的歡快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