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辛回王宮那天,長長的儀仗隊從宮墻這頭直到宮墻那頭,看不見盡頭,細辛忽地想起偷了隱莫師父的千日釀藏在后院槐樹下還沒來得及喝呢,這誰也不去挖,它會不會酵出新品種來?成為酒中古董?
她的王兄,敬公親自至殿前迎她,金印寶綬,冊封她為福靈公主,百官來賀,宴席間是弦歌不輟。只是沒想起來要為她取個名。
她在宮里享盡了殊榮,敬公為她大興土木,要造一座瓊華殿予她,雖然宮殿建成后,她因離小丘太遠而拒絕了,于是瓊華殿便成了敬公休憩娛樂所在。小丘是她剛認識的一只鳥,住在西墻那棵大樹上,聽宮里人說似乎是只神鳥,是個稀罕的,是鮫州進貢來的,敬公起初很是喜愛,但日子久了見不出異樣便也隨便只當宮中多了只雀兒罷了。細辛不然,這小丘不是挺異樣的嗎?瞧它多能吃多懶啊,最關鍵,它每日吃那么多,也不離開這樹半步,竟然一點不胖,反是瘦瘦小小的,多神奇啊,若是發(fā)現(xiàn)這其中奧秘,這得挽救多少苦求減肥卻管不住嘴邁不開腿的女子?。窟@可是個生錢的絕好機會!只是小丘太高冷,說到底還是太懶,懶得搭理她。在弄清楚前,她可得和小丘混混臉熟搞好關系。
她十七歲生辰那天,舉國大慶,更有各國使節(jié)來賀,都想一睹這福靈公主盛容,這陣仗幾乎趕得上國誕了。
大巫師預言“紅顏亂世,國將亡矣”。結果是被敬公以維護公主之義賜死。細辛覺得實在是冤,只是也怪他預測不準。國將亡矣,在她看來不假,只是如何算在她頭上呢?這朝權旁落,皇帝無能,.耽于享樂,她如何管?只是她沒想到,大巫師之所以是大巫師,那是有原因的。或許滅亡的根本不在她,但的確是她加速了召陰的滅亡。
慶生宴上,吳國君孫傭一眼瞧中了她,當然,一眼看上她的不止吳國君,只是有實力提出并為一人滅一國的只有他。
朝中尚未來得及商議該如何協(xié)商婚嫁事宜,割幾座城,聘禮該收幾何,吳國的軍隊便打過來了,輕而易舉攻破一道道城門,不過月余便打到帝郊。
而她們,殘留著最后的王室尊嚴,以身殉國。他們說,身為召陰的公主,便該與召陰共存亡;更何況吳君是為她打的仗,不能讓他如愿!她只覺好笑,且不說她這公主享了幾日公主的榮寵,單說這仗,豈能真是為她打的?不過是尋個借口收了召陰,讓一步步走向滅亡的召陰加速前行。
細辛緩緩閉上眼,任風撕扯著衣裳,身體變得無比輕盈,不像是在下墜,像上升......入耳是戰(zhàn)場的廝殺聲,還有一聲格外清晰的馬的嘶鳴——
下一瞬,身體落入某個寬大的懷抱,若非睜眼看清懷抱的主人的面孔,細辛想,這大概會是個極有安全感的懷抱。是他,吳國君,孫傭。
戰(zhàn)火廝殺中,周遭一片肅殺,烽煙飄搖,披一身銀甲的男子縱馬一躍,將纖弱的女子接入懷中,白衣,烏發(fā),在空中翻轉,不知從何處被風裹挾而來的花瓣稍有幾許,似有靈一般在女子身邊流連幾轉后飄然落下。
若將畫面定格于此,這是一幅足以令見者驚容之作。戰(zhàn)場上看見這一幕的士兵,隱在某處的隱莫師父和隱君,這方寸之地上的萬般生靈,還有畫面里的主人公,吳國君和衛(wèi)公主,以及好幾百年后的幾位觀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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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國都,王殿之中。
孤冷的月灑在階前,綠綠的綺錢在階邊投下小簇小簇黢黢的陰影。細辛靠在窗邊,窗案處青瀅瀅的花瓶里插了透白的梨花枝,她探出手,月光灑在指尖,指尖好似浮起銀光,瑩潔潤玉。
窗外有夜間寒風吹來,細辛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剛想添衣,身上便被人搭上了外披。細辛回頭看去,是他。
孫傭掀眼看了她一眼,指節(jié)靈活地在她身前打了個結。兩人都未開口,月光灑落窗檐,一片寂寂悠然。玉帶紫冠,一襲月白色流云錦花暗紋長袍,腰間系著一方上好的玉塊,一身清塵,如松如月。細辛想,這樣的人怎會是一國之君呢?怎會身披銀甲,廝殺戎馬呢?他該是九天之外不惹凡塵的謫仙人才對。
“瞧什么?”
“啊,沒、沒什么......看月光......”細辛見他看自己,忙搖了搖頭。孫傭也不再多問,伸出手,“夜里涼,窗邊風大,坐久了易病?!?p> 細辛不自然地笑了笑,囫圇道:“啊,是是是,國君說得有理?!闭f著起身,并未就著他的手,而是故作自然地往一旁走了走,坐到正央的桌前。
孫傭見此,徑自收回手,面上無甚波動,仍是一幅清清冷冷的樣子,也坐到了桌前。
細辛不自在地在凳子上扭來扭去,絞著衣裙,對這吳國君之話也只極敷衍地點頭附和或是尬笑兩聲。不多時,孫傭便站起身來,“我還有事,你好好休息?!?p> “欸,是,君上日理萬機......”
孫傭看了她一眼,見她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點了點頭走了。細辛愣了愣,笑什么?怎么覺著有幾分寵溺......
“哎呀,夫人,您怎么也不留留君上!”一旁的丫鬟上前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這是松箋,她來吳王宮后的貼身婢女,還有一個名為碧濤。
“額......君上說了他還有事,忙著呢?!奔毿聊榱藟K糕點隨口應付道。
碧濤見狀也嘆道:“夫人,您怎么就看不出來呢,君上不過是推介之詞,便是真的,您若肯開口留他一留,未必不會應了您?!?p> 細辛縮了縮,“那哪成啊,國事要緊,國事要緊......”松箋見她此種模樣,心下大約有些猜測,嘆了口氣道:“夫人,我知您心中對君上有怨,可到底打打殺殺是男人的事......況且,事已至此,您身在王宮,日后需依仗君上,該是趁君上如今對您尚有憐愛早日為君上誕下子嗣,如此日后才好在宮中立足......”這君上如今待她是好,的確與以往任何人都不一樣,可她在宮中多年,對貴人的恩寵看得多了,知是單憑那不可捉摸的圣愛難以生存......
細辛聽的這番話,思緒有些飄遠......怨他?那倒是沒有的,便是沒有他,衛(wèi)國也遲早是要亡的,說起來,城樓之下,他還算是救了她一命呢,如今又好吃好喝供著她,身子都憑白仰嬌了,倒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了。
松箋見她愣愣的,一言不發(fā),沖碧濤使了個眼色,二人屈身行禮道:“奴婢們下去了,夫人好些歇息吧?!笨傇撌且煤孟胂氲陌伞?p> 細辛回過神來看她們,點了點頭。待二人退下,她的思緒重又飄遠,看向窗邊的梨花枝,口中喃喃道:“花、如、許......”
來吳王宮的這些日子,合宮上下,無論背過去如何議論她,面上皆是恭恭敬敬稱一聲“如夫人”。吳國君說,知她尚得一副小子,親為她取名,喚作“花如許”,金綬寶印封她做了側品夫人。吳王后宮妃嬪較少,在她之外最高也尚得一位夫人。他帶她雖有些冷淡,但也從未缺她什么,吃穿用度一應是極好的,更未強迫過她,仿佛只是位來此做客的尊貴客人。
想起他一臉平淡,語氣也是淡淡,便是在陽光之下,亦是清冷如崖畔古松,江頭明月,“此后,你便喚作花如許,如何?可喜歡?”
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頭?不過是個稱呼罷了,若是樂意,便是叫她阿黃小黑也是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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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是竟惦記著這樁她的事......花如許......為何取了這個名字予她?
夜涼如月,一夜好夢安詳。
夢中是衛(wèi)敬公十一年的初春,逢著她的十七歲生辰,敬公下令舉國大宴,四方諸國來賀,都想一睹這自小長于云隱觀的衛(wèi)國長公主的真容。
宴過三巡,細辛耐不住席間之氣借口頭暈退了出來,本來這宴席之樂便不在她,在那絲竹之音、觥籌之樂。其實主要是方才席上一舞姬一曲腰間舞甚美,敬公擲去美玉一塊為賞,引得各國來使效仿,一時之間殿堂之內一片金銀置地之聲,金玉之色晃得頭昏,心下又想起發(fā)財?shù)挠媱潄?,于是這才來尋小丘。
宮內瓊華殿處一片喧鬧,西墻這處倒是寂然,隱隱瞧得見那處的燈火之色,但總還是只余一輪清月灑在墻頭樹間。細辛喝了酒,此時微有些醉態(tài),半睜著眼扶著腰道:“小丘,這人吶,不是,這鳥吶要有一副好頭腦,你沒有沒關系,我有呀??墒悄悴宦犃佳员悴粚α?,實在不行我們三七分?如何?做鳥不能太貪心,我保證等咋們分享了你的減肥大法必定會大賺,屆時我給你做個金窩如何?”
夜間有風吹動樹間發(fā)出悉悉索索之聲,細辛繞著樹走了兩圈,聽不見回答,接著醉意有幾分惱怒起來,伸長手打算好好說教它,卻在猛地一個轉身下重心不穩(wěn)要栽向地面。
樹上自花間飛下一人,攬住她的腰肢,飛花飄揚、翻轉,就是不見下落。月光清清灑了滿地,照得細辛愈發(fā)頭暈,她覺得好像每一片花瓣都是自月間飛來,鍍了一層清光?!靶∏?,你怎么還會變成人了?”
細辛想,那該算是初見了,孫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