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風(fēng)沙裹挾,白月秋做了一個夢,夢里有嗚咽的風(fēng)沙。
風(fēng)雪劍莊今日上下都是一派喜氣洋洋之象,因為二公子昨日的測劍試上展現(xiàn)出了劍莊百年未有過的天資,總算可以彌補兩個劍道大拿卻生出了一個大公子這樣于劍之一道上資質(zhì)平庸的孩子的遺憾,風(fēng)雪劍莊總算是后繼有人了。
素劍一推開門就見到窗前那個小小的身影,看著窗外,看檐下掛起的紅綢,聽外院一片喜氣洋溢,心里微微有些發(fā)澀。微一吸氣,掛起如往常一般清淺的笑容向窗邊走去,“公子瞧什么呢,這么入神?”
白月秋聽到聲音,沒有回頭,用稚嫩的聲音問:“素劍,弟弟的天資果真有他們說的那樣好嗎?”素劍露出有些不忍的神情,但還是如實說道:“二公子的資質(zhì)確實世間不可多得。”
素劍怕他傷心,還想說什么,卻聽到少年的聲音“那就好,這樣爹爹娘親總會高興些了吧?”
白月秋重將目光投向窗外,他測劍試那日是沒有這樣的歡欣的,大家都很沉默,爹爹娘親摸著他的頭,說“不要緊”,可眼底是掩不住的失望,其他人或是帶著憐憫的目光,嘆惋“沒想到這風(fēng)雪雙劍就要后繼無人了?”;或是帶著輕蔑的嗤笑,眉梢眼角都透著“堂堂風(fēng)雪劍莊大公子也不過如此”之意。白月秋于是知道,他的一生好像被什么定下了,從此以后,旁人看他,都要帶著三分其他。
白月秋沒有聽見素劍的回答,他知道,她又在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了。
打破沉默的是一聲孩童帶著歡欣的呼喚,白雙絕跑進(jìn)屋子里來,將手中那把小劍高高舉起,見到白月秋眼睛亮了一下,“哥哥,你快看,這是爹爹剛剛賜給我的劍!”白月秋笑了笑,伸出手,那把劍是自己之前要過,爹爹說“此劍威力太大不好掌控,月秋是小孩,容易受傷”的那把吧,他到底沒有摸那把劍,而是將手落在了白雙絕頭上,為他輕輕拭去了額上滲出來的薄汗,這么冷的天,竟跑出一身汗來,想是著急要與自己分享吧?“阿絕乖,先去將衣服換了一身來,莫要著涼了?!闭f著示意素劍上前來。
他瞥見素劍松了口氣的樣子,忙上前來拉了白雙絕去。待她走后,白月秋笑了笑,自從白雙絕的驚人天分過早地就顯現(xiàn)出來后,這劍莊上上下下的人于是又在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一絲提防,似乎生怕這個平庸的大公子做出什么不利小公子的事來。白月秋想了想那雙一見到他就會亮起來的眼,他怎么舍得呢?爹爹娘親不止他一個兒子,風(fēng)雪劍莊不止他一個公子,但是阿絕只有自己這一個哥哥,所以......他也只有阿絕。
夜里的風(fēng)沙好像愈大了,白月秋又回到了十八歲的那天,白雙絕興致沖沖地向他演示了“風(fēng)雪劍法”第一式,那是多少劍道人窮盡一生也無法觸碰到的存在,當(dāng)然......也包括白月秋自己??墒前纂p絕,這位風(fēng)雪劍莊精才絕艷的二公子年僅十歲竟已將第一式舞得有模有樣,雖還尚不顯厲道,但已隱隱可見劍尖蘊起有風(fēng)雪之意,他不過是見莊主與夫人舞了一遍啊,就已這般造化,他日成就可以想見。
白月秋站在樹下,他只覺得,那劍尖的一點寒意仿若大過劍莊這十八年來的風(fēng)雪,直直浸到人心底去,化作萬千利劍,一招擊潰他十八年來筑起的“故作無謂”的城墻。風(fēng)雪劍法,果真......名不虛傳啊。
年幼稚嫩的少年哪里會懂得白月秋心中的驚天風(fēng)雪,只想逃這對自己極好,眼中卻常含一絲悲傷的哥哥高興,于是在飛雪中一遍又一遍舞著那招自己尚且不熟的天下聞名的劍法。在又一次最后一個動作結(jié)束,白雙絕終于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去尋找白月秋的身影,希望得到他一如既往的溫柔的撫摸,卻落了個空。“哥哥呢?”
一旁侍立的婢女上前,方才大公子一系列的反應(yīng)她都看在眼里,或者是,自二公子誕生后,她一直看在眼里,他們一直看在眼里?!盎毓樱蠊臃讲抛吡?,瞧著那神情不是太高興......”
“啊,哥哥怎么了,我去瞧瞧?!闭f著白雙絕便將劍遞給一旁的小廝,要去找白月秋。一旁的侍女看不過去,忍不住道:“公子還是不要去的好,省得去了更戳大公子的痛處?!?p> “你這是何意?我怎么會去惹哥哥不快?咦,你這話。莫非你知道哥哥是因何事不高興了?”
侍女嘆了口氣,“公子你一顆稚子之心,原是不該同你說這些的,可是你對大公子也不該太親近了,到底還是要......防著些好。”白雙絕將眉一皺,“你這話說得好沒道理,他是我哥哥,待我又這般好,我不與他親近與誰親近,這天下哪里有防著自家兄弟的理。你這話說得倒好似是因了我的緣故惹得哥哥不快!”
侍女見話已說到這份上,索性便不顧忌了,“公子您自小萬千寵愛,自是不能理解這般心思。大公子從來資質(zhì)平平,您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顯現(xiàn)您的才華,這不是惹得不快?”
白雙絕聞言大怒,“你胡說什么!哥哥才不是你說的,哥哥最是疼愛我,對我的天賦他從來都是比我更高興的?!?p> “公子!即便、即便現(xiàn)在如您所說,大公子是愛您的,可是你若一直這般毫無避忌,也遲早有一日會變的......這是您所不知的人心使然,從來如此。而真到了那時,對您,對大公子,都會是最壞的結(jié)果......”
回廊處,回過神來擔(dān)心那個天真地捧出一顆心來的弟弟結(jié)束了找不到自己失望的白月秋怔怔地立在原地,眸色翻滾,最終也沒有勇氣抬起眸來看一眼那個小小的身影便倉惶逃離,仿若身后是一場足以將人埋骨萬里的雪崩。
所以,他也始終不曾聽到風(fēng)雪中那個從小被贊了無數(shù)次“天資聰穎”的小小少年用聽上去傻得執(zhí)拗的語氣說“若真有一日為著這哥哥與我不快,我寧可舍了這一身‘天資’?!?p> 他沒有試圖辯解他那頂好的哥哥不會那般,他只想以他所有給出他們之間永遠(yuǎn)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