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孤獨
多年來形成的習(xí)慣,即使是一整天不出門,江柔也會在起床后畫上淡淡的妝容。
她抬眼看著鏡中的自己,明明五官輪廓精致又耐看,可她仍然習(xí)慣性地升起了一股嫌惡。她不由想到一句話:原是鏡中花,留在鏡中死。
昨晚的聚會,她壓根兒不想去,她巴不得一輩子都不與小城里的人有任何瓜葛。
可賀以知替她接受了邀請,雖然這群人都仰仗著他,可他也需要利用這些人擴充自己的版圖。尤其是遠東科創(chuàng),這個公司的實力在當(dāng)?shù)剡€是不錯的,也就是高陽陽老公郭文東的公司。
縱是不情愿,江柔也不會多說什么,昨晚司機送她去赴宴的路上,她閉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記憶中的這些人,都是不痛不癢的一些人,沒有太多的感覺。
直到進門之后看到隨欣和路萬財,她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一股煩躁涌上來。又是隨欣,自己好像繞不開她似的。
看著隨欣明顯不知所措的表情,她知道事先隨欣并不知道她要來。這個路萬財?shù)降滓墒裁矗?p> 江柔想起前段時候,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竟然是路萬財。也不知他怎么弄到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的,電話里沒說什么,就是問她過得好不好。
好不好,又能怎樣?
他說自己要在杭州待段時間,然后莫名其妙的說,隨欣不是很好,在小城離了婚才來的這里,有時間一起聊聊。
他路萬財有病吧,隨欣過得好不好,離沒離婚關(guān)她屁事。
而且依她看,隨欣傍上小鮮肉,不要太自在哦,路萬財就是咸吃蘿卜淡操心。
臨掛電話前,路萬財在電話那頭說了一句:“江柔,你真的過得好嗎?!?p> 江柔沒有回答,掛斷了電話。她不知道什么樣才算好,她沒感受過。
從小,她就找不到自己的歸屬。是的,在爸爸家,她好像是外人,那個頤指氣使的女主人,把她當(dāng)作拖油瓶,好像她的存在,阻擋了女主人追求幸?;橐錾畹目登f大道。
而她那任性又蠢的兒子吳明,除了結(jié)婚前他媽媽帶他來江柔家的幾次,不情不愿地叫過她幾聲姐姐之外,都是喂喂地稱呼她。經(jīng)常用他那一身白的晃眼的橫肉,把她撞開。
只一次,隨欣和江柔放學(xué)回來,剛進家門,吳明就兇神惡煞地竄過來揪住江柔的衣領(lǐng),質(zhì)問是不是她弄壞了自己的游戲手柄。
江柔一邊往后退,一邊否認:“不是我弄壞的,吳明明你有病吧,快撒手!疼!”。
吳明開始嘴里不干不凈地罵:“江洛洛你個賤胚子,我媽說了,你就是個光會張嘴吃飯的廢物……”隨欣愣住了,驚訝于這樣的臟話出自一個八歲孩子之口。
隨欣走過去拉開吳明揪著衣領(lǐng)的手,結(jié)果吳明狠狠推了隨欣一把,哐的一聲,隨欣的頭重重的撞到門上。
一個影子閃過,江柔像個小獵豹似的露出獠牙,跳到吳明身上。吳明重心不穩(wěn),踉蹌數(shù)步摔倒在地,江柔壓在他身上,只見這個干瘦的背影,拳頭一下一下像雨點似的砸在吳明臉上、身上。
隨欣捂著鈍疼的腦袋在一旁看傻了,半晌才想起來要去拉江柔,江柔頭也不回地沖她喊:“別拽我,隨欣,……反正我也動手了,打一下也是死,打一百下也是死,……你就讓我痛快打吧,他媽回來了肯定扒了我的皮,再不打…就沒機會了……”
隨欣覺得有道理,不再拉她。
吳明像殺豬一樣在地上嚎,一身肥肉到底也不是白長的,很快反應(yīng)過來,反手一拳頭砸向江柔的胸口。
江柔疼得跌坐在地上,眼看吳明爬起來要撲向她。隨欣沖過去一腳踢到他的尾椎骨上,腳力不小,再加上慣性,吳明又一次摔倒在地,這次嚎啕大哭起來。
江柔和隨欣對視了一眼,兩小孩兒撒腿就往大門外跑,沿著廢棄鐵路一直跑到山丘上的“秘密基地”才停下。
這個秘密基地藏著她倆儲存的零食和糧食(一大包黃豆,這個不容易壞,小隨欣根據(jù)自己十年來的生活經(jīng)驗提出的),已備地震、洪水、世界末日……來的時候,她倆能一起活下去。
她們經(jīng)常暢想,如果這個世界只剩下她們兩個人時,怎樣一起攜手戰(zhàn)勝外星來者,進而拯救地球的壯舉。
倆人喘著粗氣,隨欣捂著快要跳出來的心臟,彎腰坐在土坡上:“沒追出來吧……”
江柔因為劇烈跑動而漲紅的臉,看著很有生機的樣子,不似她以往過分的白,回頭看過去,搖著頭說:“沒有……他打人的勁兒大,但是太胖了跑不快?!?p> 隨欣抬起頭盯著她看:“吳明明總打你?你怎么沒說過?”
“沒有,他就那樣,一點兒虧不能吃,就是有時候撞我一下,推我一把?!苯峥闯鲭S欣的緊張,忙安撫她。
“嗯,”隨欣點點頭,又擔(dān)憂起來,“那他媽媽回來怎么辦?真的會打你嗎?”
江柔嘴角下垂:“當(dāng)著我爸,她不會。就是趁著沒人的時候擰我?!?p> “你告訴你爸呀,那是你親爸!”
“嗐,他好幾天才回來一次,那時候她擰我的地方早好了,我說了,他倆就打架。沒勁,還不如不說。”江柔也坐了下來,頭靠在隨欣肩膀上,“再說了,我爸又不會因為我再離婚?!?p> 隨欣鼻子又酸了,把肩膀挺得直直的,想讓小江柔靠的舒服一些。
江柔從小到大幾乎繞不開孤獨。
存在主義心理學(xué)中,有一種描述,叫做存在孤獨,即個人與任何其他生命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
孤獨是生命的本質(zhì),無可改變。
歐文亞隆將孤獨分為三個層級,第一類是人際孤獨,第二類是心理孤獨,第三類就是上面提到的存在孤獨。
一,人際孤獨,最好理解,也最淺顯,沒有朋友或者其他可支撐的人。
二,心理孤獨,像隨欣這樣的,朋友很多,表面和誰都聊的來,在一起熱鬧開心。可事實上,隨欣在內(nèi)心并未與他們?nèi)魏我粋€展開過實際的聯(lián)結(jié)。
這是因為隨欣這種人的心里,壓抑了太多的情感、需求和不滿,為了避免自己再次遭受傷害,而人為的,卻是無意識地將自己與他人分裂開來。
所以隨欣與人交往時,面上的微笑,都不可能是真正的快樂,實際上她會時常感到孤獨。
三,存在孤獨。
當(dāng)事人有朋友,也可以體驗到真實的情感。他們可以相親、相愛、相守,但內(nèi)心深處,他(她)非常清楚,本質(zhì)上,他與別人仍然是兩個不可能融合的個體。
所以存在孤獨不只是當(dāng)事人心理上的一個感受,也是我們作為生命個體的一個基本事實。
在存在主義心理學(xué)看來,最關(guān)鍵的問題在于,你是否有勇氣去承受這樣一個事實?——即你是否能夠接納真正的孤獨,作為人生基本的底色。
所以你越是勇敢,越是能夠真正地愛別人,而不是為了消除孤獨,被迫去和別人建立無用的聯(lián)結(jié)。歐文亞隆把這叫做“成熟的愛”。
隨欣就不能,至少到目前為止,她沒有這個勇氣。
存在孤獨,意味著一個人為自己的生命負全責(zé),不再期望任何人拯救和保護自己,這是很孤獨的。
這種自我創(chuàng)造的行為本身,就蘊涵著很深刻的孤獨感。
我們知道,必須得行動起來,我們行動起來,才有可能去征服那些壓根兒就不存在的恐懼。
可是,如果一個人她不愿意去面對存在孤獨,那么在踏入未知的領(lǐng)地之前,她可能就會被恐懼所征服,所以隨欣就患上了嚴重的強迫癥。
是的,走向生命終點的路上,終究是你自己,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