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觀一直知道山上有一座觀。
在他十三歲的時候,他還跑到那個洞里去看過那座觀。
而那座觀,就是桃源村的村民,用來供奉兩百多年前把他們帶到這里來的那位仙人的。
不過這座觀卻不是桃源村的村民建的,而是本來在那個山洞之中,在最早的那些村民來到這里生活了幾年之后,被某個村民上山打獵的時候偶然發(fā)現(xiàn)。
桃源村的村民并不知道這座觀的來歷,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這座觀的時候,觀內(nèi)只有一些簡單的陳設(shè),沒有供奉任何神像。
當(dāng)時的村民們不免會猜測這個觀是不是那位仙人的清修之所,因此在觀中修了一個那位仙人的塑像,每逢初一十五,村民都會虔誠地帶上各種供品,走過一段崎嶇艱難的山路,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去朝拜那位仙人。
可能并不是為了祈求什么賜福護(hù)佑,也不是為了消災(zāi)解厄,純粹就是為了表達(dá)對那位仙人的尊敬和感激。
這種情況持續(xù)了數(shù)十年,等到最初的那批桃源村民逐漸都死去之后,新一代的桃源村民來觀中的次數(shù)就開始變少了。
對于在桃源村出生長大的新一代的村民來說,那位仙人更多只是父輩們口中的傳說,他們沒見過那位仙人,也沒有經(jīng)歷過那種身處亂世的絕望,以及之后緊接而來得遭解救的狂喜,所以很難有父輩們對那位仙人的那種崇拜和感激。
而且要到那座山上的觀中,確實是一件很折騰人的事。
于是隨著時間推移,年復(fù)一年,桃源村村民去仙觀的次數(shù)難免越來越少。
說不上村民們忘恩負(fù)義,只是人之本性罷了。
桃源村與世隔絕,生活在這里的人比起外面的人,或許要簡單淳樸一些,但并不是完全純潔無瑕的小白兔,他們同樣會貪偷奸?;瑫《请u腸,會斤斤計較,人性中那些齷齪的陰暗的東西,他們也同樣不缺少。
而桃源村大部分時候都風(fēng)調(diào)雨順,氣候宜人,生活在這里的人自然也就衣食無憂,不假他求,在這種情況下,求仙拜神之事就顯得不是那么必須了。
到了王二牛這一代,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去那座仙觀之中,也就是王二牛這樣的宗長村老,隔上個四五年,才會備上一些供品,去山上仙觀中祭拜灑掃一番。
束觀倒是去過一次,在他聽說了有這樣一座仙人觀之后,特意跑去看了一下,里面除了一座落滿灰塵,掛著許多蛛網(wǎng)的泥胎塑像之外,就再沒什么東西了。
只是這一次大旱,終于讓桃源村的人再次想起了那座觀,想起了觀中的那個塑像。
村中真正經(jīng)歷過四十多年前那場大旱的老人,活著的人已經(jīng)不多。
當(dāng)年的旱情來得莫名其妙,結(jié)束地也是毫無征兆,大家唯一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最后的那場雨,是老瘸子求來的。
那時候還算年輕的老瘸子,因村中旱情嚴(yán)重,所以獨自跑到山上仙觀中,在仙人塑像前拜求了一番,幫桃源村求來了一場久旱甘露。
只不過,這件事情是老瘸子自己說的,并沒有任何人看見,也沒有其他人能證明。
所以多年以來,村里的人對于這件事情都是將信將疑的,這一次,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了,王二牛才抱著一種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找老瘸子的。
……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一行三十余人就從桃源村出發(fā)了。
為首的是桃源村宗長王二牛,加上這次求雨最重要的老瘸子,還有村里的幾名能話事的村老,當(dāng)然前提是這幾名村老的年紀(jì)不能太大,至少還能走的動半天的山路。
另外還有二十幾名村里最強(qiáng)壯的年輕人,他們要負(fù)責(zé)把給那位仙人的供品抬上山。
供品是昨天連夜準(zhǔn)備好的,總計是一頭豬,一頭羊,各種果品菜肴,在旱情日益嚴(yán)峻的現(xiàn)時,對于桃源村來說,這些東西可是不小的負(fù)擔(dān)。
王二牛猶豫糾結(jié)了一個晚上,終究還是把本來準(zhǔn)備宰掉的那頭牛留了下來。
對于閉塞的桃源村來說,耕牛是很重要的牲畜,有時候甚至比人命還重要。
而束觀也在這個隊伍當(dāng)中。
這一年的束觀十六歲,但已經(jīng)是桃源村最好的獵人了,從小就跟著老瘸子跑遍了桃源村周圍的山林,沒有人比他比他更熟悉山中的一切。
藏著仙人觀的那個崖洞,位于那座山崖的半腰處,而要到達(dá)那里的山路異常地崎嶇難行。
當(dāng)然,這只是指的前半段,到了后面則幾乎就沒有路了,只能抓著崖壁上的藤蔓,踩在間錯凹凸的巖石上前行。
這也是多年以前老瘸子說他一個人跑到仙觀中求雨,村里很多人都不大相信的原因,正常的壯年漢子要想上到那個崖洞中都是很困難的事情,別說一個瘸子了。
而即使老瘸子說的是真的,幾十年前或許他上的去,但是如今年邁力衰的老瘸子,卻是再沒可能了。
所以這一次,是由束觀和王大虎兩個人,用竹躺椅綁著木棍幫他抬上去的。
一行人清晨出發(fā),到了午時左右才終于到達(dá)那個崖洞,大家在洞口休整了一下,喝喝水,吃點東西,因為接下來還要走一段很長的洞道。
束觀站在洞口,一邊啃著干糧,一邊抬頭看著洞口上方。
在這個崖洞的兩側(cè)長著密如蛛網(wǎng)般的藤蔓,下方也是,但是洞口上方的崖壁卻是光禿禿的。
整座山崖,以這個崖洞為界,下方植被茂盛,上方卻是寸草不生。
桃源村周圍的山崖都是如此。
這其實也是很不合理的事情,同樣的崖石泥土,何以會截然不同,而且是那種涇渭分明的不同,隱隱有一種無比決絕的意味。
這是一種極難言說的感覺,但又能初見這些崖壁的人,莫名生出凜凜之意。
束觀瞇著眼,看著上面崖壁,再往上幾百米,就是崖頂,如果能夠到達(dá)崖頂,翻過山崖,就可以從這個囚籠般的山谷中出去了。
可惜崖壁光滑如鏡,就算是靈巧的猿猴,也無法在上面攀緣。
所以這數(shù)百米山崖,就是天塹。
將桃源村所在的山谷,和外面的世界隔絕了開來。
可是怎么看,怎么不自然啊……
這絕不像是自然會生成的景致。
在桃源村生活了十六年,束觀越來越覺得這個荒僻的小山村,在平靜普通的表象下,藏著一些詭異莫名的東西。
這時候王大虎來到了他的身邊。
昨夜的牌局,束觀是在亥時末,也就是十一點左右離開的,主要是張丫蛋先走了,束觀頓時覺得沒啥意思,于是也走了。
不過王大虎好像和他的弟弟們一直打到了通宵,所以今天頂著一對黑眼圈,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
“麻子,你覺得瘸子爺爺真的能求來雨嗎?”
王大虎小聲問了束觀一句。
小時候,束觀和王大虎兩人頗有點天生相沖的意思,互相都看對方不順眼,王大虎仗著自己比束觀大兩歲,經(jīng)常性把欺負(fù)這個小麻子當(dāng)做自己童年最大的樂趣。
不過現(xiàn)在王大虎已經(jīng)是束觀的小弟了。
一個穿越者,總要收幾個小弟的。
這是幾年前束觀主動和王大虎改善關(guān)系的初衷。
他也沒什么選擇余地就是了,要收也只能在桃源村收。
不過王大虎是宗長王二牛的兒子,本身在村子的這一輩少年中,除了束觀之外,算是很能干的一個,不出意外以后妥妥是下一任的宗長。
收這樣一個小弟,可以讓自己往后在桃源村的日子過得舒服一些。
此時聽王大虎的問話,束觀的第一反應(yīng),本來是想斷然搖頭的。
這根本不科學(xué)嘛,老瘸子再厲害,也厲害不到能人工降雨的程度。
只是話到唇邊,束觀卻頓住了。
站在高高的崖洞入口,看著下方山谷中那個小山村,想著這個山谷中某些看似普通卻又隱隱透露著絲絲詭異的細(xì)節(jié),束觀突然說不出任何話來。
良久之后,他轉(zhuǎn)過頭,盯著王大虎,很認(rèn)真地問了一個問題。
“大虎,你有沒有想過,有那么一天離開這里到外面去?“
“什么?”
王大虎茫然地望著他,似乎根本沒聽明白束觀的問題。
束觀抬手指著上方光滑如鏡的崖壁,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你以前有沒有想過翻過這些山,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這一次,王大虎終于聽懂了束觀的話。
然后輪到王大虎沉默了許久,最后這個長得敦厚壯實的山村少年,用一種嘶啞中帶著絕望的聲音回答了束觀的問題。
“以前想過,后來……不敢想了?!?p> 因為沒有希望,所以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