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幾朵小窗花
如賀閃閃所料，當天晚上依然生意冷清，只有三位客人上門光顧，還都是在人民飯莊排不上號，實在沒轍才跑過來對付一頓的。
賀閃閃心里哇涼哇涼的，下午韓誠送來那么多食材，原材料是不缺了，可沒有客人也無從消耗啊，都爛在冰柜里最終不也都浪費了嗎？
做生意就是這樣，開飯店又尤其的難。
成本太高，房租水電什么的就不說了，進來的食材保鮮期很短，不進貨沒有東西下鍋你賣什么？進了貨沒有客人光顧，等于錢都打了水漂。
進退兩難。
本來家里經(jīng)濟就緊張，賀閃閃有種閉眼走鋼絲的感覺，一天天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
最后夜里十一點多，賀閃閃準備關(guān)門的時候，傅司棋又來了。
她是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的，也不知道下午那會兒她跟著韓誠跑出去，兩人在外邊發(fā)生了什么事。
這會兒她掏出了二百塊錢，不由分說硬塞給賀閃閃，“這不是放寒假了嘛，許姨也要回老家過年了，家里沒人給我做飯吃，最近我就在你店里吃了?！?p> 賀閃閃捏著那兩張藍紫色的大票兒，感覺手里沉甸甸的，沉默了許久，才說：“你咋不上你哥店里吃去？”
“他店里的菜口味太重了，就是純素菜我也吃不慣。”傅司棋說，“還是你做的東西好吃，很合我口味。你就給我做下午那種蔬菜小球就行，當然如果能開發(fā)點別的樣式就更好了！”
“那也用不了這么多錢?！辟R閃閃給她退回去一百，“這點就夠你吃一陣的……”
但是卻被傅司棋死死摁住了，“我去學校門口的西餐廳吃一頓，還得三四十呢，你做的不比他們好？你要自信，你做的東西值這個價！再說了，現(xiàn)在你冰柜里存貨那么多，你就敞開了給我研發(fā)美味的素食，回頭二百都不夠呢！”
賀閃閃便沒再跟她客套，把錢都收進了口袋，“那成，每頓飯我都給你記上賬，只收你成本價。因為你這種定制的素食，我也是剛開始做，就拿你當試菜員了。回頭你多給我反饋一些建議。”
“成，沒問題。”傅司棋顯得很著急，跟賀閃閃把事兒說完以后，就匆匆走了，好像還有什么人在等著她似的。
賀閃閃目送她一路走遠，高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寒冷漆黑的夜色中。
合上店門之前，她打眼掃過整個街面，發(fā)現(xiàn)整條粉紅街上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變化。
這才幾個小時的功夫，許多店鋪已經(jīng)掛上了新年的裝飾，大紅燈籠、對聯(lián)、玻璃門上的窗花什么的……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大紅色。
可不唄，再有幾天就是小年兒了，雖說現(xiàn)在廠里工人都下崗了，也沒有放不放假那一說，但如今出門打工上學的家屬或子弟可不在少數(shù)。比如傅司棋這種從省城大學回來放寒假的學生，廠里就有一大批。人一多，年節(jié)的氣氛就會慢慢濃厚起來。
也有極個別不回廠里過年的，賀閃閃記得原主和韓誠去了沿海后，當年春節(jié)就沒有回來。
當然原主可不止是第一年的春節(jié)沒回來，她在到了沿海的幾個月后就出事了，不僅客死異鄉(xiāng)，最后因為種種原因，連遺體都沒能運回大廠。
一想到這，賀閃閃就心有余悸，覺得眼下能平平安安的守著原主父母過個年，簡直太不容易了。
“明天我也去買點兒對聯(lián)、窗花什么的，給店里裝飾一下，添點喜氣，搞搞過年的氣氛。”賀閃閃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拉滅了店里的那盞玻璃吊燈，結(jié)束了一天的營業(yè)。
第二天中午，一見陳萍再往那個外帶飯盒里盛米糊，賀閃閃就知道，她媽這是在給巴大爺準備午飯呢，便自告奮勇一會兒由她送到對面去。
陳萍倏地抬起眼皮看她，感覺挺意外的，“你愿意去？”
“愿意啊，為什么不愿意？”賀閃閃說，“巴大爺那人挺有意思的，而且他那兒有好多千奇百怪的玩意兒?！?p> 陳萍點點頭，“是，巴大爺看著是古怪了點，其實人不錯?？龋瑡屧冗€以為，你會跟其他人一樣呢……”
“一樣什么？”賀閃閃問。
“也沒什么。”陳萍頓了頓，手上一直忙著準備巴大爺?shù)奈顼垼叭丝偸菍ψ约翰皇煜?、不認同的人和事存在偏見?！?p> “偏見什么偏見？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生活方式的權(quán)利。”賀閃閃說，“誰也不比誰更高尚，誰也不比誰活得更有意義，誰也沒資格對別人品頭論足。至少我覺得，巴大爺比這大廠里的許多人都要清醒?！?p> “沒錯。巴大爺?shù)膯栴}只是在于，他有他自己的心結(jié)……”陳萍把飯盒都打包好了，遞給賀閃閃，“但是他從沒礙著誰，對吧？”
“我知道的，媽，你不用擔心我會對巴大爺有偏見?！辟R閃閃提著外賣往外走，同時笑道：“至少巴大爺?shù)娘堝X都是按月提前結(jié)清的，給的還挺多。比那些喝完胡辣湯、吃個肉串都要賒賬的人來說，可強太多了?！?p> 陳萍也笑了，“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我怎么覺得，你這丫頭越來越財迷了呢？你不會因為巴大爺是咱家的大客戶，才對他另眼相待的吧？”
“那哪能啊，媽，您看我是那種人嗎？”賀閃閃像只靈巧的兔子蹦到了店外，隔著玻璃和陳萍揮手再見，“我去送餐啦！”
“臭丫頭，別是被我戳中了心思吧，所以才逃得這么快……”陳萍搖搖頭，嘴上嗔怪著，臉上卻掛滿了寵溺的笑容。
最近，她心里一直被強烈的幸福感充盈著，生下這個女兒十八年以來，最近這一個月是她最幸福的時刻。
女兒不光在她身邊陪伴她，還會為她分憂解愁，照顧生病的賀紅星，打理店里的生意，甚至比她都上心得多。
要知道在過往的許多年里，陳萍都是獨自承擔著這個家里的生計，她一直被沉重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偏偏老公和女兒都不理解她，還經(jīng)常性地氣她，讓她十分寒心。
如今女兒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突然懂事了，開竅了，讓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看到了這個家的希望。
陳萍打心眼里慶幸，一個月前女兒沒有跟著別人離開大廠，而是留在了她的身邊。
從前她對“父母在，不遠行”這句話并不認同，覺得孩子有出息就該遠走高飛?，F(xiàn)在卻對此不能更贊同了。
有了昨天的經(jīng)驗，賀閃閃第二次來雜貨鋪給巴大爺送餐，就顯得輕車熟路了，表現(xiàn)也自然多了。
不管巴大爺需不需要，她首先用自帶的干凈濕布，把巴大爺?shù)氖巢圩凶屑毤毑亮藗€遍，然后才往里裝食物。
一切準備就緒后，再把食槽慢慢拴在了巴大爺?shù)牟弊由稀?p> 雖然巴大爺今天格外沉默，一句話也沒說，但食物遞到嘴邊時，他還是非常自覺地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依舊是不用費力咀嚼的流食，巴大爺手里的活兒始終沒停，嘴上吸吸溜溜地快速吃著，不一會兒就全部解決干凈了。
賀閃閃拿出一小碟肉干，彎腰送到旺財嘴邊，旺財聞了聞味兒，似乎對今天的食物比較滿意，撐起前肢，搖著尾巴，高興地舔了起來。
“今兒就別讓旺財舔您的食槽了，我拿后邊水房去給您涮干凈?！辟R閃閃解下巴大爺脖子上的食槽，轉(zhuǎn)身進了雜貨鋪的里間。
當她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通往里間的小門時，始終舍不得停手的巴大爺，手上動作一頓，臉轉(zhuǎn)向那邊看了許久……
不一會兒，賀閃閃就甩著手上的水珠回來了，她把洗干凈的食槽放在衛(wèi)生紙上等著晾干。
然后就問巴大爺：“您這兒有窗花、對聯(lián)什么的嗎？哦對了，紅燈籠也要一對兒……馬上就要過年了，我給店里布置布置?！?p> 巴大爺繼續(xù)面無表情地做著手里的活兒，抬手指了指角落那邊，“去那兒找，年貨都在倒數(shù)第二個貨架上。”
“哦?！辟R閃閃順著巴大爺手指的方向，果然找到了各種紅彤彤、喜洋洋的裝飾物。
她提著一對兒大紅燈籠、幾副對聯(lián)、兩串彩燈和一沓子紅包，走到巴大爺?shù)墓ぷ髋_邊，“這些我都要了，咦，您這兒沒有窗花嗎？”
巴大爺專心埋頭弄著手里的活計，沒有立刻回答賀閃閃。
“您不是說，您這雜貨鋪里什么都有嗎？”她環(huán)視一周，撇了撇嘴道。
巴大爺把手里的工具往臺子上一甩，瞪著眼看向賀閃閃，不忿道：“要什么花樣？我現(xiàn)給你剪?！?p> “您還會剪紙呢？”賀閃閃脫口問道。
巴大爺卻不樂意了，“這種小玩意兒我都不惜得動手，閉眼就能給你整一堆出來?！?p> “是嗎？”賀閃閃也來了興致，伸出一只手掌，做了個“請”的手勢。她還沒看過現(xiàn)場表演的剪紙呢，據(jù)說剪紙在有些北方地區(qū)還是非遺項目，是一項非常有底蘊的民俗文化。
雜貨鋪里有些陰冷，而巴大爺?shù)墓ぷ骶o挨著窗戶，不僅光線充足，而且從室外投射進來的幾縷陽光到底讓人感覺溫暖些，賀閃閃不禁往巴大爺那邊靠了靠。
只見巴大爺拿出了幾張紅紙，抽出其中一張，對折了幾下，然后就拿著一把大剪刀，一下一下剪那疊紅紙。
執(zhí)刀的右手不停在改變力道和方向，下刀的輕重和深淺變化自如，左手也不閑著，非常流暢地做著配合，調(diào)整位置、變化方向什么的。
一個個被剪落的紅角和碎紙飄下來，散成好幾瓣，落在斑駁古舊的木質(zhì)工作臺上。
賀閃閃看得出神，姿勢已由先前的直立，索性改為屈身下蹲，細細地去看巴大爺手上來來回回的每一個動作。
她拾起一片掉落在地的紅紙屑，翻來覆去看了看，“您就這么直接剪，都不用事先描個圖嗎？”
巴大爺冷哼一聲，“就那么幾個花樣，剪了那么多年，早都刻在腦子里了，一剪子下去都不用想，直接就出來了。”
話音剛落，一個完整的窗花已經(jīng)誕生。
巴大爺展開手中的窗花，各種纖細的紅色線條縱橫交錯，精密無比，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將之扯斷。
是個非常繁復的龍鳳騰祥云的圖案。
巴大爺捏著兩邊的角，舉到賀閃閃的眼前，輕描淡寫道：“湊合著貼吧?！?p> 賀閃閃迎著窗戶的光線看過去，由衷贊嘆道：“哇，好漂亮??！”
巴大爺聳了聳肩膀，這次冷笑出了聲，只是伴著那笑的，明顯還有一絲得意。
起伏錯落的邊框，刻著吉祥的圖案，透過鏤空處，還能看到窗外對街的閃閃的飯店。
這么一個獨特的視角，原本被陳萍裝修成綠色風格的店面，此刻罩在一團紅線交織的紅暈里，竟是難得的和諧，撞色撞得鮮艷異常，也吉慶異常。
這大概就是新年的意義吧。
賀閃閃從巴大爺手里接過這張剪紙，她那捏著紅紙邊緣的手指，正好被窗外射進的陽光鍍上了亮眼的光芒，像是被調(diào)了透明度，她的手，她整個人，此刻也被襯得白到發(fā)光，比平日里更加的美麗動人了。
“咳咳……”看得巴大爺也忍不住嗓子一緊，連咳了幾聲，隨即拿起剩下的幾張紅紙，咔咔就是一頓剪。
“你有想要的圖案嗎？”巴大爺捏著嗓子問她。
“都行，您看著剪吧，你剪什么我就要什么，肯定都好看?！?p> 幾分鐘以后，第二個窗花就被鋪在了工作臺上，然后就是第三個，第四個……直到層層疊疊摞了一層。
每剪完一張，賀閃閃就要夸上巴大爺一番，還要問他這是什么圖案，那是什么花樣，運用了哪些剪紙技巧。
耽誤巴大爺被中斷了好幾次，等聊完再下剪子時，還險些剪錯了方向。
巴大爺自然是一通抱怨，賀閃閃就忙不迭賠罪，旺財也在一旁湊熱鬧，汪汪汪地叫個不停。
大約是提前受了新年氣氛的感染，雜貨鋪里的人和狗都有些高興過了頭。
最后，是陳萍隔著一條街、在對面大喊賀閃閃回去，賀閃閃才依依不舍地提著新購的一大袋子過年裝飾準備離開。
走之前，賀閃閃眨巴了眨巴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問巴大爺：“您這兒賣BP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