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陳平安準時出現在蔡府。
若論蔡府規(guī)制,已經不能用幾進院落來衡量,這里風波亭、那里汀蘭軒,眼看前方無路,轉過假山又是一道游廊,別有洞天。
框景、對景、借景……十八種造園手法信手拈來,既有江南園林的婉約軟語,又有北方建筑的恢弘硬朗,移步易景,美輪美奐。
翟云峰帶著陳平安,在園中走了盞茶時分,這才到了書房。
陳平安本不想來,可為了與蔡京的關系“軟著陸”,也只能會一會他。
書房內掛著許多墨寶文玩,有一半是蔡京親筆,其字筆法姿媚、字勢豪健,別具一格。
據傳“宋四家”蘇黃米蔡中的蔡,本是蔡京,后因他官聲狼藉,就換成了蔡襄——二人是堂兄弟。
今日親見真跡,便知所言不虛。
蔡京站在書桌后方,鶴發(fā)白須,低頭奮筆,神色鄭重,自有一股氣勢在。
二人不敢打攪,便靜立在一旁等。一刻鐘后,蔡京才擱筆召見。
陳平安躬身作揖,呈上一個黑金錦盒,蔡京打開,里面放著一只銅錢樣的玉。
正面刻了些看不懂的符篆,背面是“元亨利貞”字樣。其內有道蘊流轉,竟是個法器,若放到外面,絕對引起哄搶??扇暨M獻蔡京,就顯得有些敷衍了。
陳平安道:“陳家無甚長物,這枚玉仿制古代花錢,去了世俗銅臭,添了吉祥順遂,長期佩戴,誅邪不侵、延年益壽!”
蔡京接過,點頭道:“我以為厭勝為巫蠱邪術,原來除了害人之外,還能做好事?”
陳平安回答:“刀有刃,可劈柴切菜,亦可殺人剔骨,厭勝術也一樣,吉祥厭勝、制壓厭勝,存乎一心!”
蔡京抬頭,渾濁的瞳孔如深不見底的井。似乎在這雙眼面前,沒有看不穿的東西。
尋常人被這么盯著,肯定會不自覺地緊張,但陳平安卻泰然自若。
“犬子遇害,當真是旁門左道所為?受何人指使?”
陳平安道:“無人指使,蔡公子殺了寧采薇,其兄長伙同癩頭和尚復仇,僅此而已?!?p> 蔡京又踱了兩步,抬頭道:“你擒賊有功,我當嘉獎與你。賞金百兩或入朝為官,你選哪個?”
“黃金!”陳平安回答的干脆利落。
“也好,那便以江湖人的身份做一件事!”說罷,蔡京對翟云峰點了點頭。
翟云峰便取出一個匣子,不待陳平安拒絕,便打開了,十兩的金錠子,放了十錠。
頂上紅布包了幾縷碎發(fā),還有一張字條,朱筆寫了一行字:“趙桓,甲申,壬申,辛酉,戊戌。”
陳平安頓時背脊發(fā)麻。
頭發(fā),姓名,八字,把這些交給一個厭勝左道,目的不言而喻。
但這個名字卻是趙桓,后世稱為宋欽宗,靖康二年,與徽宗一起被擄掠。
盡管這位皇帝萬般不堪,可畢竟是北宋最后一個皇帝。大官五年,已被立為皇儲。
你管這叫小事?
翟云峰道:“此人屢次壞我家老爺的事,勞煩陳小哥略施懲戒,傷殘即可,不必傷他性命!”
陳平安假裝不知趙桓是何人,說道:“要他傷殘何須如此麻煩,派人打斷腿就行?!?p> 蔡京卻是老狐貍,一眼看穿陳平安的打算,直接說道:
“這位趙桓,是當世儲君,皇長子!”
陳平安想不到蔡京居然如此直接,絲毫不遮掩。
殺儲君,與謀逆無異。
他這樣挑明,便是斷絕了陳平安所有退路,若不答應或者辦不成,那就只能殺人滅口。
陳平安暗暗咬牙,目光掃過蔡京和翟云峰頭上的面板,將對方八字牢牢記在心底,可惜并沒有找到對方發(fā)膚。
就算有,也殺不了蔡京,那今天就只能暫時應下。
可真的要被他綁上賊船嗎?陳平安一萬個不樂意!
沒有其他路了?
不!一定有,目前沒有想到而已。
“事情越快越好,不管成與不成,我都許你一場潑天富貴!”蔡京繼續(xù)說道:“勸你不要再想什么退路,我都沒得選,何況是你!”
他虎目圓睜,自有一股攝人心魄的力量。
陳平安沉默良久,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好!但是大宋官家親善正統(tǒng)道門,今年昭告天下,求取仙家正經。不知多少玄門妙術被收入宮里,諸位皇子多受影響,此事難度極大,需要萬全的計策,而我需要時間籌備?!?p> “多久?”
“不好說,大約一個月?!?p> 陳平安只能先過了今天這一關,否則定然走不出蔡府。別的不說,單這個翟云峰就不是他能應付的。
片刻之后,陳平安走出書房,頓時有數道目光從遠處看來,盯住他的一舉一動。
可以想象,未來幾天,他將一直被這些目光監(jiān)視。
院中天凈如水,月明星稀,湖面倒映著遠處點點燈光,一尾不甘的魚越出水面,又撲通一聲掉了下去。
回到家中,陳坎仍在書房等他歸來。
面前擺著鎮(zhèn)物厭勝宅,突然有幾個小人翻上了墻頭,正是監(jiān)視陳平安的眼線。
這幾個人,卻是殺不得。
陳坎指尖浮現一道白光,點在書房周圍,便有一層灰蒙蒙的霧氣籠罩而來。如此,書房內的談話絕對不會被偷聽去。
“怎么樣,蔡京說了什么?”
“他的目標是皇長子趙桓……”
陳坎皺眉思考片刻,說道:“他是要干預皇儲,開始儲君之爭?此事必有后宮參與,倒是麻煩……你怎么想的,投靠蔡京?還是先幫他做成此事,以后再圖出身?”
“不,朝堂如同沼澤,一旦開始,就再沒有脫身可能。這輩子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也正好借此機會警告某些人,想威脅我,先掂量掂量自己,看他們比蔡京如何!”
厭勝陳家,不過是江湖中的一只螻蟻,滄海中的一只浮游,而蔡京是高居廟堂的一尊大佛。
陳平安想要蚍蜉撼樹,雖然不易,卻未必不能成。
陳坎面色凝重,他這兒子的胸懷氣度遠遠超過了他——雖然不想承認,但這就是事實。
至于未來是兇是吉,父子二人都不知道,而作為父親,唯有拼一條命而已。
“父親放心,單憑我們自然勢弱,但我們有天然的同盟……你自去殺你的人?!?p> “至于這件事,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