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自留地
不出林玉珠所料，林玉蘭果然遭到了劉工分迫擊炮式的定點炮轟。
他抱著工分薄唾沫橫飛追著林玉蘭一頓狂轟濫炸，林玉蘭挑著筐在田埂上健步如飛，嘴里叼著一顆青溜溜的野毛桃酸得直瞇眼。
“安排給你的工不做，你搶著挑什么擔(dān)！我不會給你評六分的，沒有一點組織紀律性，一分也不給你！聽到?jīng)]有，你他娘的聾了是不是！”
劉工分追了一路，累得直喘氣，心里揣著一把火，發(fā)黃的眼珠子凸得嚇人。
閨女兒子中午回來，個個灰頭土臉，一問才知道是去林家打架打輸了。
剛準備帶人再打上門去，還沒走出家門，遇上專門過來的宋毅，被明里暗里警告了一頓。
村里誰不知道林家那幾個是宋家族罩著的？
別說第三生產(chǎn)隊了，村里第一第二生產(chǎn)隊也多得是他們的本家。
姓宋的要是聯(lián)合起來搞事鬧去公社，他不是沒有小辮子給別人揪。
這口怨氣，他不吞也得吞。
宋二斗噗的一下把桃核吐得老遠，臉上笑嘿嘿，“是我跟她換的，我小叔同意了，怎么啦？”
林玉蘭卸下空擔(dān)子，挑了一擔(dān)滿的擠開劉工分馬不停蹄地又走了。
田埂不寬，劉工分搖搖晃晃跳進田里，踩了一鞋一褲子的泥，氣得伸長了脖子沖著林玉蘭的背影一頓猛噴。
這一片沒人附和他，都在默默干活。
大伙都知道，拍馬屁壓根不頂用，不能給他實質(zhì)性的好處，還不如裝作沒看見。
劉工分罵了好一會，罵累了，也沒個人遞碗水給他潤嗓子。
看著手腳麻利拔秧洗秧的宋二斗，冷冷地哼了一聲，“你跟她換，那你今天只能記五分半！”
宋二斗聳聳肩，一臉無所謂。從兜里掏了一顆青毛桃在衣服上隨便擦了幾下，三兩口啃完繼續(xù)干活。
劉工分只覺得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氣沒撒出去，更氣了。
大步走到另一塊田邊，彎腰揪起一捆禾秧，尾指一勾，捆得結(jié)實的禾秧散了開來。
他接著又提了幾捆起來，無一例外散開，秧苗掉在水里散成一大片。
“何春花，秧都扎不好，一提就散，叫別人怎么插秧！今天扣兩分！”
林玉珠直起腰望過去，遠處那個藍布衫子中年女人孤零零站在田里，佝僂著背，頭垂得低低的。
等劉工分走了才抬起袖子擦了一下眼睛，一根一根把秧苗撿起來扎成捆。
“別看啦，幫不了的?！?p> 宋二斗雙手抱著一把秧苗噼啪噼啪洗秧，“我小叔說了，他今年不會再讓那些“老鼠”偷社員的糧，工分糧憑賬簿，基本口糧不會有差，該多少就是多少。”
林玉珠收回目光，彎下腰繼續(xù)干活，保持沉默。
她自顧不暇，確實幫不了別人。
如果上工的狀態(tài)是陸陸續(xù)續(xù)悠哉悠哉，下工的鐘聲一響，那絕對是一窩蜂往家里沖，相當(dāng)積極。
“不行了，我要餓死了…”林玉蘭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抱著門框有氣無力地說：“多一步也走不動了…姐，趕緊拿兩個紅薯給我填填肚子…”
挑擔(dān)是體力活，脫秧累得是腰，林玉珠扶著腰打開紗櫥，拿了幾個紅薯出來陪她一塊坐在門檻上吃。
方淑慧遠遠看著靠坐在一起吃紅薯的姐妹倆，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但愿她的女兒再世為人，能投個吃穿不愁的好人家。
她走到兩人跟前，把兜著的衣角放開了一些，里頭兜著一些手指頭大小的小果子，顏色紅彤彤水靈靈的，看著就喜人。
“呀，這是什么！能吃嗎，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林玉蘭手比嘴快，說話間已經(jīng)捏了一顆丟進嘴里，興奮得嗷嗷叫，“酸酸甜甜，好吃好吃！”
“蓬蘽，俗名三月萢。這里人管插秧叫蒔田，所以，這里的土話叫它蒔田萢，現(xiàn)在正當(dāng)季。”
林玉珠捻了一顆送進嘴里，豐富的汁水在嘴里爆開，甜中帶酸，果味十足。
大自然的饋贈總是能讓人心情愉悅起來。
看著默默往林玉蘭衣角倒三月萢的方淑慧，林玉珠總算知道她交代了晚點回去之后轉(zhuǎn)身去荒地干什么去了。
這位母親已經(jīng)慢慢開始接受她的新女兒了，她知道林玉蘭是個沒受過窮的熊孩子，正用她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來哄她高興。
“你也吃你也吃，好吃得很，就是個頭小了點！”林玉蘭眉開眼笑捏著三月萢直往方淑慧嘴里塞。
這種沒規(guī)矩又親近的動作讓方淑慧愣了一下，繼而釋然地張開嘴吃下。
酸甜的滋味和她的心情如出一轍。
林玉珠吃了幾顆起身把小魚小蝦和菜刀拎出來，蹲在排水溝邊給林玉蘭示范怎么劃一刀擠內(nèi)臟。
“動作不要莽，魚膽破了會很苦。我去自留地割一把韭菜回來炒雞蛋，再摘一些豌豆炒油渣?！?p> “唔？不是要艱苦奮斗么，咱們能吃上四個菜了？”林玉蘭舔著嘴唇有些不敢置信。
“顯然，暫時不可能。不過今天請了隊長來家里吃飯?！绷钟裰橥焐匣@子腳步匆匆往門口走。
偏遠山區(qū)沒通電，晚上照明用煤油燈。
三毛八分錢一斤的消耗品，還要煤油票，絕大多數(shù)人家必須趕在天黑之前把晚飯和大部分家務(wù)解決。
沒必要的花銷，能省一分是一分。
耕地不多，每戶按人口分自留地，十口人以上的大家庭五分地，五口人以上的三分地，林家這種小家庭只有兩分地，位置還偏。
一分地大約有六十多個平方，林家種了一些油菜和當(dāng)季蔬菜。
遠遠望去，那一小片金黃的油菜花在林玉珠眼里就是一滴一滴的菜籽油。
等到收獲之后，方淑慧會把自家的油菜籽合到宋毅家一起送去榨油，好幾家的油菜籽合起來夠一定數(shù)量，油坊才給榨油。
林玉珠蹲在菜地里割完韭菜，抬頭的時候一眼就看見高大健碩的身影正從山坡后拐出來踏上小路。
這條小路可以抄近道去大隊，就是路不太好走，適合宋毅這種買不起自行車的。
“回來啦～”林玉珠彎起眉眼揚聲隨口打了一聲招呼，起身走到豆架那頭摘豌豆。
宋毅腳步微頓，那一抹高挑的灰色背影在一片金黃和翠綠間并不搶眼。
只是那一聲不經(jīng)意又親昵的語氣讓他不由得想起大哥做工回來，背著大木箱踏進院子，大嫂也是這樣含笑說一聲：“回來啦～”
有腳步聲走進菜地，林玉珠挽著籃子笑盈盈地轉(zhuǎn)頭，“你是來幫我摘豌豆的？”
“嗯?！彼我惆逯槕?yīng)了一聲，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手麻利地摘起了豌豆。
其實他也說不上來為什么要應(yīng)聲，感覺對著她她春光明媚的笑臉就是說不出來拒絕的話。
他本來只是想把布袋里的醬油給她就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