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卯時三刻
陰魂……周實渾身汗毛倒豎！
再回頭去看那些立在八仙桌前的虛影，面目模糊，下身不接地，可不就是陰魂的模樣！
現(xiàn)在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跑！
“呵呵，想跑？”
莫老好像察覺到了他的心思，陰笑著拿出手中那一半合同。
“這上頭白紙黑字簽著你的名，天地鬼神作的證，你能跑到哪里去？
“你出了這門，我保你天亮之前被陰差勾了去，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周實看著莫老那副不知是人是鬼的模樣，如墜冰窖。
他說得對……
這老頭本就長得不像人，還能開一家招待陰魂的客棧，一定有什么厲害手段……我已經(jīng)中了他的套！
“嘿嘿，你看你的臉色，跟咱們的客人可有三分相像了啊。
“放心，我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活人，只是干些撈陰門的行當而已。只要你認認真真做事，我保你安然無恙?！?p> 撈陰門！
他知道那句俗話：劊子手的刀，仵作的眼睛，扎紙人的手藝，二皮匠的針線，專撈死人錢，誰見誰倒霉！
撈陰門可以泛指和死人沾邊的行當，常人往往敬而遠之。
“來，先把這豆子吃了?！?p> 莫老從懷中掏出幾顆黑色的豆子，周實下意識地退后一步。
“別怕，這個能暫時壓住你的陽氣。要是讓身后那幾位發(fā)現(xiàn)你是活人，難保他們起歹心——陰魂對生命的渴望超乎你的想象?！?p> 周實咽了下口水，大腦飛速旋轉(zhuǎn)。
不管合同有沒有莫老說得那么玄乎，自己都惹不起這個撈陰門的老東西……
但他如果真的想要我的命，也沒必要大費周章地聽我嘮上半天，不如直接咒死我拉倒……
一番頭腦風暴后，他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怪老頭暫時不會要我的命，而混在這一堆死人當中，還是聽他的吩咐比較安全。
想到這里，他把心一橫，從莫老手中接過豆子吞下。
他感覺好像有冰塊在食道中滑行，整個胸腹慢慢變得冰涼。
短暫的眩暈之后，他睜開眼，居然發(fā)現(xiàn)破舊的客棧不再那么陰森了。
“明智之舉?，F(xiàn)在，把這個端上去?！?p> 在周實吞下豆子時，莫老已經(jīng)在柜臺上擺開酒碗，依次往里倒酒。
他暫時壓下顧慮，將一碗碗成色可疑的酒端到八仙桌上。
在上酒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陰魂的模樣發(fā)生了改變。
它們剛進來時，他只看到一個個面目模糊的虛影，很是駭人。而現(xiàn)在，它們的面孔、衣著清晰了許多，不再像風一吹就會消散一樣虛無。
這是剛才那些豆子的作用？周實這么想著，耳中開始能聽到陰魂們的私語。
“您是打哪來的？”
“周家店，離這不遠。你呢？”
“我是壇子村人……您是怎么死的？”
“唉，別提了，那天給牛上犁，那挨千刀的畜生突然發(fā)瘋，揚腳給了我一下，就到這了。”
“不錯了，我可是跌到井里，被活活凍死的，那個受罪哦……”
“別說了，來，喝酒！”
“喝！不知道咱們接下來要去哪，是陰曹地府啊，還是轉(zhuǎn)世成人啊？”
“我覺得應(yīng)該先去地府報到，再……”
“嘿、嘿！你小子！”
周實正在旁邊聽得入迷，忽聽得莫老在柜臺后叫他。
“你不是挺能說的嗎，怎么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莫老訓斥道。
“?。俊敝軐嵰粫r沒反應(yīng)過來。
“客人談話，你抄著胳膊站在旁邊聽算怎么回事？”
“哦……”
周實一拍腦門，這才回想起這一行的規(guī)矩。
“別拿死人不當客人，你以前在酒樓里怎么干的，在這兒就怎么干！別讓客人說咱們店大欺客?！?p> 店大欺客……他茫然地看了看店里，心說咱們只能算欺客。
“別愣著啊，上小菜。”
“明白?！?p> 周實使出身體記憶中的絕活，同時端起六盤花生米，在桌間游走。
在墻角那一桌，三個老漢正坐在一起唉聲嘆氣。
周實不動聲色地從桌邊掠過，伺候另一桌的同時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這三個老漢是給一家大戶趕車的，也干些采買拉貨的活。昨天他們從城里買炭回來，不只從哪飛出來一群馬蜂，把驢給蜇了。這驢一疼，一驚，直接把車帶到溝里，車上的三人頭著地，被一車上千斤的炭壓在身上，死了。
人要倒霉，喝口涼水都能噎死。
擺在面前的酒，三人一口沒動。
周實把最后一碟花生放在老漢們面前，道：
“幾位爺，這是咱們店里自己鹵的花生，下酒吃和牛肉一樣香?！?p> 一個老漢苦笑著說：“咱們都是死人了，還用得著這個嗎？能餓死不成？”
周實笑道：“幾位爺，話不能這么說。有道是‘天不得時，日月無光，地不得時，草木不長?！茨翘斓囟喔?，多厚，碰見倒霉時候照樣要澇，要旱，何況咱們呢？
“詩里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要我說啊，既然到了這兒，不如好吃好喝快活一頓，明天再計較明天的事，您看呢？”
其中一個老漢的臉色緩和了一些，嘆道：“這些道理我們也懂，都是要死……已經(jīng)死了的人了，還能操心什么呢？反正我們也沒有老婆孩子要操心……”
“您說的是。”周實連忙跟進，“咱們先快快活活吃上一頓，等來世……”
說到這里，他突然打住，真的有來世嗎？
“來世再也不干拉車的活了！我要跑碼頭，做生意，賺大錢，娶個漂亮媳婦，再生他十個八個的！”
坐在另一頭的老漢突然亢奮起來，周實只好接話道：
“十個八個哪夠，應(yīng)該是十個女兒，十個兒子。”
“不要兒子，不要兒子！兒子長大了怕要學他老子去拉車，結(jié)果翻在陰溝里……”
“老王，你怎么又說拉車的事！來，老王，老黃，咱們?nèi)齻€兄弟一場，干！”
“干、干！”
桌上的氣氛熱烈起來，引得其他桌的客人側(cè)目。
一時間，這擠滿了陰魂的客棧里多了幾分生氣。
周實看著三個老漢好像在逃避什么話題一樣，拼命喝酒，還劃起了拳。
在這一晚剩下的時間里，他在陰魂間穿梭，上酒上菜，陪客人說話，忙得不可開交。
客人們好像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兼做伙計的大掌柜是個活人，在他一張巧嘴下，客人們好像忘記了自己已死的事實，把酒言歡，好不痛快。
就在店內(nèi)的氣氛慢慢活躍起來時，只聽得莫老大喝一聲：“卯時三刻，結(jié)賬送客！”
陰魂們立刻放下手中的酒碗，從袖子中摸出錢來。
“掌柜的，算賬！”
周實抱著鐵算盤一桌一桌結(jié)賬收錢，把鐵算珠打得噼里啪啦，沒有一點差錯。
像來時一樣，陰魂們紛紛穿過緊閉的門板，向店外走去。
呼——
忙了一宿的周實慢慢靠到柜臺上，氣喘連連。
“這就累了？”莫老邊收拾柜臺邊說，“還沒完呢，看那。”
周實順著莫老手指的方向望去……
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還有一個陰魂背對著他們而站。
“去招呼一下，我去后頭瞇一會兒?！?p> 交待完，莫老一瘸一拐地向后門走去。
“怎么招呼?。俊?p> “用你的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