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黃粱一夢
先生經(jīng)常說：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是千年來多少士子的夢想。
每當先生說起這句話時，臉上會流露出做夢一般的表情。當時還是學童的書生可以趁著這個機會從“圣賢書”中抬頭，看一看學堂外面的花草。
書生七歲那年，父母將他送進學堂，拜一個花胡子老秀才為師。
十九歲考中秀才，三十二歲賜同進士出身。時任禮部侍郎是他的同鄉(xiāng)，把他拉進禮部，官拜儀制司主事，正六品。
有官拜侍郎的同鄉(xiāng)照應(yīng)，他的官路要比常人順暢很多。但他不知道的是，禮部侍郎已經(jīng)參與到黨爭之中。
書生一輩子都忘不了身居高位的同鄉(xiāng)對他說的話：身居廟堂，如身在怒風，不知飄落何處。你好自為之。
三年后，禮部侍郎所屬的一黨贏得勝利，成功彈劾對頭的領(lǐng)袖的樞密使。書生作為勝方的一員，擢為郎中。
三年后，胡人南下，皇帝南下避難，而書生作為留守京城的官員，成了胡人的俘虜。
同僚們有投誠效忠的，有寧死不降的，而他在屠刀和官銜之間選擇了后者。為了籠絡(luò)人心，胡人提拔了所有投誠的官員，他升上了正四品。
胡人的地盤越來越大，他的官職越來越高。當胡人一統(tǒng)天下，殺死年幼的漢人皇帝時，書生已經(jīng)成了禮部尚書。
胡人靠彎刀打下江山，又因彎刀丟掉江山。入關(guān)時被封為藩王的部落首領(lǐng)一齊起兵，爭奪帝位。天下再次大亂，京城就在亂戰(zhàn)中被反復攻陷。
京城沒淪陷一次，國號就更迭一次，書生衣服上的補子就變化一次。
當他成為一品大員時，在南方韜光養(yǎng)晦的漢人政權(quán)抓住機會，一舉收復失地。
耄耋之年的書生脫下官服，換上囚服，作為向胡人投誠的漢奸跪在了劊子手的刀下。
臨死前，他想起自己剛剛穿上官服時，那個同鄉(xiāng)說過的話：身在廟堂，如身陷怒風，不知飄落何處。
現(xiàn)在，風停了。
大刀落下，書生猛地驚醒，問到了一股飯香。
他正坐在幼時居住的房子里，一個男子背對著他，正在照料灶臺上的米飯。
男子身著一件黑底紅鳳凰紋馬褂，手中的蒲扇輕輕擺動，維持著柴火的燃燒。
察覺到書生醒來，男子慢慢地轉(zhuǎn)身，露出了微笑。
“在我的枕頭上睡得好嗎？”
“這……是夢嗎？”
男子把鍋蓋掀開，小米的香氣升騰而起。他盛出一碗，越過氤氳的蒸汽，遞到書生的面前。
“你是問剛才，還是問現(xiàn)在？”
男子的眼中帶著笑意，如同夜晚湖水般漆黑深邃的眼眸中映著一張蒼老的臉。
這時，書生終于想起，他曾見過這個男人……
周實從記憶中剝離，在板凳上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這一次的記憶信息量太大，讓他既激動，又恐懼。
“又是那個男人！”
書生的記憶最后，在他小時候居住的房子里煮米飯的，就是多次出現(xiàn)在不同記憶中的男人，鐵算盤的前任擁有者。
以前只能看到他身上的衣服，這一回總算是看清了他的樣貌。
五官端正，但也僅此而已，算不上多英俊……但是眼睛，黑得讓人心里發(fā)毛……
經(jīng)過這些天的學習，周實對這個世界的歷史有了個大概的了解。他很快判斷出書生所處的年代——大梁之前的大一統(tǒng)王朝大桓末年、南北朝初年，距今大約二百余年。
但是那個男人生活的年代卻難以判斷——因為他長著和書生的同鄉(xiāng)、時任禮部侍郎一樣的臉！
這怎么可能？
“在記憶的最后，書生雖然覺得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就像做夢一樣，但是他的樣貌確實已經(jīng)變老了，所以他的經(jīng)歷都是真實發(fā)生的！
“那他明明被殺頭了?。≡趺从帧唬@還不是最詭異的，最詭異的是他三十二遇到那個男人，七十多歲被處斬，這四十多年過去了，那個男人的樣貌沒有一點變化！”
他是長生不老之軀？
恐怕只能這么解釋……
最要命的是，那個男人會不會現(xiàn)在還活著？如果他真的長生不老，為什么鐵算盤會流落到周實手上？
周實看著面前的鐵算盤，愈發(fā)覺得這是個燙手的山芋。
“可惜老東家已經(jīng)去世，而且身前沒有明確交代過這鐵算盤的來歷，只說這是傳家之寶……”
迷霧重重，周實用手中已有的線索也推斷不出什么，只好把注意力重新落回那個枕頭上。
這是那個書生醒來時，枕在頭下的枕頭。
周實把手放在上面，手感如同撫摸溫暖的肌膚，向徹夜未眠，長期熬夜的他發(fā)出致命的誘惑。
“外形上和普通的枕頭無異，但這觸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的，里頭填充的是什么?！?p> 書生的記憶讓人想起一個成語，所以周實將它命名為“黃粱枕”。
黃粱枕，可以讓躺在上面的人瞬間入睡，而且無法叫醒，只有當聞到食物的香氣時才會醒來。
“功能倒是簡單粗暴，但具體的用法還需要開發(fā)?！?p> 周實打了個哈欠，躍躍欲試。
這時，隔開前堂和后院的簾子突然被掀起，嚇得周實趕緊把黃粱枕收到鐵算盤里。
“掌柜的？起的這么早？”
是小四。他揉著眼睛走進前堂，看見周實已經(jīng)坐在店里，十分驚訝。
“啊，我晚上睡不著，所以出來坐一會兒，算算賬?！?p> “哦……嗯？柜臺呢？柜臺哪去了？”
“啊，我看那柜臺太破了，就搬出去扔了。沒事，我屋里還有一個，到時候換上就行。”
周實回豐德樓時，為了悄悄地把莫老帶進來，把他藏在了從鄉(xiāng)下的客棧搬來的柜臺里?，F(xiàn)在那個柜臺正好派上用場。
“您是說您從鄉(xiāng)下帶回來的那個？那個比咱們的可破多了。”
這話是真不假，豐德樓的柜臺是找木匠定制的，周實屋里的那個是莫老不知道從哪里撿的，而且為了把他裝進去，還把里頭的條條框框拆了個干凈。
“破的也能用，眼下非常時期，顧不得那么多了?！?p> “那您還要扔……”
“咳咳！所謂‘人不通古今，馬牛而襟裾’，店內(nèi)的陳設(shè)再豪華，做的東西不好吃照樣要關(guān)門。一個柜臺而已……”
周實一通忽悠，把小四唬得一愣一愣的。他撓撓頭，說：“您剛才說什么人啊牛啊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句詩，意思是人如果不能通曉古今，就和畜牲穿上了衣服一樣……所以你快些出去采買，別耽誤起灶。”
他好不容易把小四忽悠走，阿貴又出來了。
“呦，掌柜的，起的這么早？”
“應(yīng)該是‘睡得這么晚’。我回去瞇一會兒，你過一個鐘頭，蒸兩個窩頭給我送來?！?p> “好。”
周實帶著鐵算盤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黃粱枕取出來，放到床上。
他要親自試一試這黃粱枕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