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寧的一番反問叫明元煞白了臉,囁嚅著說:“不是的,不是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太傅沒有教過你?不知道的事情,就敢來問我?明元,皇姐如今,已如此讓你容不下了么?”嘉寧咬著牙,逼迫自己冷靜,但心中翻騰的疼痛,卻叫她幾乎無法呼吸。
“我、我、皇姐……”
“送太子殿下離開!”嘉寧厲聲喝道。
她跌跌撞撞地走進內(nèi)殿,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下體一陣溫熱。
“不好了!殿下出血了!快去請巫醫(yī)!”
迷迷糊糊中,嘉寧只感覺到自己仿佛被刀刮一般的疼痛,她聽到旁邊有人讓她用力,但她實在用不上力氣了。
她想不明白,為什么明元會這樣。
唐國的禮法寬松,唯一從始至終都十分嚴苛的,就是國典祭祀。祭祖時,只許帝王與太子登臺,以往明元雖有名卻無實,因此并未被安排伺祭。而作為女子的嘉寧,是不能登臺的,更何況她已經(jīng)嫁過人,現(xiàn)在連參與祭祀都不可能,祭司們絕對不允許外婦在場。
可是,明元偏偏就來問她了。
知道她這里痛,就往她這里捅刀子。
這是她弟弟。
是她從小護持不忍心他經(jīng)歷風雨的親弟弟!
而今拿起了刀對向了她。
痛!
痛死了!
“公主胎動了,要生了,巫醫(yī)!巫醫(yī)呢!”蒼竹厲喝。
靈毓宮外,明元怔怔佇立,在漫天的風雪之中,恍如雕像。
臘月二十二日夜,籠罩了長安長達四天的暴雪終于停了,天空散去陰霾,深邃幽暗的夜空,不甚圓滿的明月灑下寂寥清冷的光輝,普照人間。
文帝坐立難安中,終于等來了消息。
一個奴婢小跑進來,喜氣洋洋地恭賀道:“恭喜陛下,您當外祖父啦!公主殿下平安誕下麟兒!”
“好!好!好!”文帝終于放松了身體,跌坐下來問道:“公主怎么樣?”
“陛下!陛下!”遠處一個奴婢大喊著跑過來,額頭帶著汗,他臉上洋溢著興奮喊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公主誕下千金貴女啦!”
“胡鬧!剛才還說是麟兒,現(xiàn)在怎么又說是千金?”大總管輕喝了一聲,生怕他們觸怒文帝。
公主殿下自早上胎動,疼了整整一天,陛下不能進靈毓宮,因此只能干著急,心急如焚,怎么還能被刺激。
眼見自己說錯話,那奴婢忙輕打了一下自己的臉,補救道:“哎喲,是奴婢沒有說清楚!公主殿下是先誕下麟兒,又生下千金啦!陛下,是龍鳳胎!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p> “哎喲!”大總管喜上眉梢,立刻轉(zhuǎn)身說道:“恭賀陛下啦!龍鳳兒降生,暴雪就停,這是吉兆啊陛下!”
“嗯——不錯!”文帝喜不自禁,向來肅重的面色也泛起紅潤,“賞!全宮有賞!傳令告知,長安逢天災,公主誕下龍鳳兒,乃是祥瑞之兆!特赦恩旨,罪減一等,福澤加升!”
“諾!陛下真是疼愛公主殿下!”
而在靈毓宮外,明元仍然站著,無人敢上前打擾,太子殿下威勢日盛,脾氣變得陰晴不定,鮮少有人敢主動接觸。
他不需要奴婢們?yōu)樗麚蝹悖瑥脑绯恐两?,怒吼的風雪停了,但雪已埋過他的半截小腿,他的身上盡是冰冷的雪花,蓋住他烏黑的長發(fā),長長的睫毛和臉頰,讓他成為雕塑。
皇姐早產(chǎn)。
皇姐難產(chǎn)。
皇姐生了麟兒。
皇姐生了鳳女。
皇姐大出血。
皇姐活下來了!
明元想流淚,但眼淚已經(jīng)無法流出,他的身體從內(nèi)到外都凍透了,只余下思想還在活動。
他覺得自己做錯了。
這是皇姐,是從小就護持他的姐姐,至親的姐姐。
可是他派人刺殺過她,對付過她,把她當成自己通往帝王之路的巍峨高山,自己刺激她,讓她傷心,讓她憤怒……
我到底做了什么……
明元望著靈毓宮的大門,那些人慫恿他時,說皇姐一定不會讓他順利繼承皇位,因此他們說,不如讓公主死在西夏,這樣誰也不會懷疑他,他同意了,然后日夜難安,怕皇姐會死,又怕皇姐不死。
當他聽到皇姐竟然經(jīng)歷那么多次刺殺時,他心如刀絞。
他在他們編織的話里,猶如一個傀儡,一個被他們擺布通往至高之位的傀儡。直到皇姐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他才幡然醒悟,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那天晚上,他和皇姐攤牌,皇姐氣他恨他,是因為他確實派人殺了韓沉,打亂了這么多年的布置。但那時,皇姐的眼中,看他只是氣惱,他甚至覺得,皇姐那時是有些欣慰的。
但今天,他從皇姐眼中看到的,是絕望。
是荒蕪的,空洞的,被刀割斧劈后,痛苦的絕望。
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幸好、幸好皇姐活了下來!
明元終于閉上了眼睛,凍僵的身體直直向前倒去。
一直在關注他的六安急忙抱住了他,觸感就像抱了一塊冰。
“來人!快把殿下抬回去!”
“巫醫(yī)在靈毓宮呢!”
“先把殿下抬到靈毓宮!”
眾人一陣手忙腳亂,穩(wěn)婆還在嘉寧的產(chǎn)房里,巫醫(yī)就在廳堂,看到一群人簇擁著中間被抬進來的太子。
“怎么回事?”綠棋年紀小,進不得產(chǎn)房,一直在外面候著,此時看到此番模樣的太子,不由吃了一驚。
殿下雖然和太子殿下如今關系僵硬,但她們都知道,殿下心中是很欣慰太子如今的成長的,雖然不知早上太子和殿下說了什么,但此時看到太子這般模樣,還是讓綠棋不由揪心,怕太子出事,又怕殿下剛生產(chǎn)過會心緒不寧。
“太子殿下在靈毓宮外站了一天。”六安一句話沒說完就哭了出來,他就比太子大兩三歲,也就十五六歲的少年,和綠棋差不多的年紀,見到太子這樣,早就慌亂的無措了。
綠棋一聽就知道怎么回事,不由惱怒:“你們都是死人么?就讓太子這么經(jīng)受風雪,小心太子不好,要你們?nèi)遗阍?!快把太子送到他常住的寢室里,趕緊生火盆打來熱水!”
熱水現(xiàn)成的就有,因怕傷害了太子身體,巫醫(yī)只是要奴婢們用溫水擦拭他,使房間的溫度慢慢暖和。可明元凍得太久了,幾乎已經(jīng)摸不到脈搏,他再驕傲再深沉,始終也只是一個剛滿十三歲的少年,娘胎里帶出來的弱癥,讓他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如何受得住如此折磨自己。
“都是奴婢的錯!都是奴婢的錯!奴婢該攔著殿下的!阿嚏!”六安一邊哭一邊打噴嚏,整個人狼狽不堪。
“行了!別在這哭喊,你也這么一直凍著,身子恐怕也不好,快回去歇息,將養(yǎng)好了再來伺候吧!”綠棋皺眉將六安轟了出去,只余幾個奴婢在室內(nèi)繼續(xù)擦拭太子身體。
不圓滿的月照耀著不圓滿的銀白長安,這夜的漫長,讓人怎么都過不去。
文帝雖惱怒太子,但得知他現(xiàn)在在靈毓宮中昏迷不醒甚至有生命危險,還是冒著冰寒來看望他。
只是規(guī)矩仍在,他不能進入靈毓宮,如今瞧著太子情形也無法移動,只能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后嘆息離開。
他這兒女,都是少見的聰穎之人,只是他以前過多將心放在嘉寧身上,確實忽略了明元。
是他的過失。
文帝踏在雪地上,一陣失落涌上心頭。
而在靈毓宮中,嘉寧緩緩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