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看懂嗎？”她用柏拉圖語問他。
他那種太空騎士淡淡高傲的笑容又浮現(xiàn)出來，“君子居中庸?！?p> 他還指著一旁掛著的漢字草書作品，輕聲說道：“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p> 雖然他的蓋亞中文不算特別標(biāo)準(zhǔn)，璇璣還是被驚呆了。
“你竟然知道得那么多！這些龍飛鳳舞的草書連我都看不懂?！辫^驚嘆不已。
但她轉(zhuǎn)念一想，立刻說道：“不對啊，柏拉圖人雖說是自己領(lǐng)域的專家，但對其他的知識應(yīng)該一無所知才對！你在哪里學(xué)的？”
“這是我的秘密。”他回憶精靈圖書館的經(jīng)歷，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看起來就像一個少年。
“哼……”璇璣精靈古怪地撅了下嘴，“其實我也很喜歡這些古文明，不過東方文化對于我過于精深了。聯(lián)合政府在執(zhí)行星際移民的‘哥倫布計劃’之時，也從舊日地球搬來不少古代文化的結(jié)晶，為它們修蓋了宏偉的博物館，但隨和時間的推移，對地球老文明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少……”
“人對文明的熱愛可能植根于對土地的眷戀，蓋亞人已經(jīng)深植于芒星城的生活氛圍，幾乎每個人都在忙著消費和生活，變得浮躁而膚淺。地球離蓋亞星36光年之外，如今算得上是近在遲尺，但蓋亞人的精神世界已經(jīng)是荒蕪一片了，比天堂還蒼白……”她若有所思地說著。
這下是卡爾基為璇璣的話感到詫異了，她一定是一個很有獨特想法的女孩，雖然年紀(jì)不大，但用了抽離者的角度審視了蓋亞。
“你對舊地球文化的了解，似乎比絕大多數(shù)蓋亞人都厲害呢！”她稱贊他。
榻榻米的移門突然朝一旁輕輕地移動，一位穿著簡樸的藍灰色和服的老者跪在移門外，用帶日本口音的中文說道：“足下學(xué)問淵博，這些都是從地球帶來的，包括整個屋子。不過，所有的客人都把這些當(dāng)作值錢的藝術(shù)品而已?！?p> “萬民幸得將軍庇護，拜托了?！崩先撕苤t虛地頓首。
“豈敢?！笨柣肴シ銎鹄先耍呛笳吆苎杆俚赝顺隽恕?p> 移門又被輕輕地拉上，隔斷了想走近的卡爾基，出現(xiàn)和消失都如此突然，好像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
璇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一幕簡直像一出東方的戲劇，她從未在蓋亞見過。
“你認(rèn)識他？”她輕聲問道。
卡爾基只是望著那扇日式移門搖了搖頭。
“人生的相遇有太多宇宙法則的支配，天道自行其是，人類茫然無知。”大團長說道。
“這就是所謂的‘因緣’嗎？”璇璣有點孩子氣地問道，“你跟芒星城，跟我，有緣?！?p> 卡爾基似乎想說什么，但立即放棄了，保持安靜。
他原本想說，如果被俘算是跟芒星城的“因緣”的話，那他情愿不進入這個世界。但是，如果說出這樣的話，一定會傷到璇璣的心。
“打攪了！卡爾基上將，璇小姐，你們的晚餐準(zhǔn)備好了?！?p> 正當(dāng)兩個人站著交談時，侍者非?？蜌獾貛ьI(lǐng)他們?nèi)ビ貌偷姆块g。
這是整個套房風(fēng)景最好的一間房間，開放地面對著盆景般規(guī)整的景致。奇石、綠松、翠竹和游曳的錦鯉魚，一切都那么精致。他們的晚餐就放在房間中間的木桌子上，可以對著一片晚霞籠罩下的湖水。
“天啊，真正的沉浸式體驗，還得跪著用餐啊……真的好傳統(tǒng)，我以為這樣的料亭都絕跡了。”璇璣低語著，“環(huán)境是極好，可我的腿啊……”
他們預(yù)定的時候，已經(jīng)說明了卡爾基需要全素的精進料理。所以，一切都以他們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樣子呈現(xiàn)。
品相極佳的食物放在黑色的瓷器上，素凈之至，桌子中間插著一根曲徑優(yōu)美的白丁香，散發(fā)著清香。用一種極具裝飾的自然之美隔開了用餐的兩人。
“這跟我想象得有點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呢？”他開口問她。
“我以為那么貴的晚餐，應(yīng)該是一桌子琳瑯滿目的精致壽司，還有什么藍鰭金槍魚、超大牡丹蝦、帝王蟹、東星斑、老虎蟹、黑魚子醬……想吃多少就多少，結(jié)果就這么點?！?p> 這下是卡爾基微笑了，“一條龍……在蓋亞沒少吃海鮮。”
大團長竟然開始拿她開起玩笑了，璇璣用扇子遮著臉，顯得很可愛。
“開動啦！”
入座之后，兩人都對著如藝術(shù)品般精致的晚餐無法下手?？柣黠@不知道如何開始，璇璣只能說一句，解除一下不知所措的尷尬氣氛。
“你的腿還行嗎？”璇璣問他。他腿那么長，能長時間跪著嗎？她擔(dān)心地想，因為她自己跪得都不舒服。
“尚可?！彼f中文越來越多了。
“這樣拿，這樣……”
她教他用筷子，一開始他顯得笨手笨腳，甚至有一根掉在地上，穿和服的女侍者很殷勤地來幫忙，這讓他顯得很不好意思，雙頰微微泛紅。但他的學(xué)習(xí)能力極強，很快就學(xué)會了使用筷子，只是拿筷子的樣子在她看來有一些古怪。
她情不自禁地看著他白皙修長的手，大團長的手并不很大，反而精致而狹長，可能是長期用力過度，青筋凸顯在潔白的肌膚上，顯得很有力量感。他身體的每部分都幾乎完美，就像經(jīng)過最精心培育和撫養(yǎng)的人?？柣牟弊雍拖掳吞庨L得非常好看，在低頭吃飯的時候，顯得很優(yōu)美。他穿和服吃飯的樣子，很像一個東方人?，F(xiàn)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和她第一次見到的殺氣騰騰的大團長判若兩人，只有他的眼睛還和第一次看到一樣，這是一個靈魂清澈見底之人，同時又異常深邃和神秘。
“好吃嗎？”她問道。
“和食堂菜的味道差不多?！?p> 璇璣差點笑出聲來。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可能是他對食物的最高稱贊了，他可能還沒有在自己的集體之外用過餐，她明白了他的這種優(yōu)美，其實是對現(xiàn)實的哀嘆，隱藏了自己的強大和暴力。
“靜若處子，動如脫兔”，她突然想到了《孫子兵法》中一句話形容強軍的名言，用在形容卡爾基的性格上也很貼切，他可能是當(dāng)今第一的武將，卻隱藏得非常好。
“你為什么看著我？”他問道。他很警覺，他對自己身邊的人的心思有特殊的感受。他似乎察覺到她在暗自評論他。
“好吃好吃！”她裝傻般可愛地叫了一聲，側(cè)過臉，瀟灑地夾了一塊豆腐往嘴里塞。心想：卡爾基，迷惑敵人這招可是你教我的。
“唉呀，我們要來看蓋亞最年輕，最英俊的將軍啊！
他們還沒吃完，移門外就有很多女孩的聲音嬌滴滴地吵個不停，帶著典型的日裔女孩卡著嗓子，略微尖細(xì)但很悅耳的聲音。在房門外，一群穿著隆重，打扮得非常漂亮的藝伎在偷偷想移開移門，想來看傳說中“29歲的上將”，雖然她們見識過很多蓋亞將軍，但是絕大多數(shù)都是老頭子，或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
好奇的卡爾基拉門去打探一下這一陣鶯聲燕語，結(jié)果很多穿著華麗精美的和服美女像一群貓一樣從門縫里涌了進去，從各個角度把上將抱住。然后，大家還打成一團，不停地用日語說諸如“嫌い”（討厭），“私から彼を奪うな”（別跟我搶），“やめてください”（別這樣）諸如此類的話。幸好卡爾基膂力驚人，可以像取小貓一樣，把她們從一個個從身上輕輕抱下來。
璇璣看到他的臉又紅了，像一個羞澀的學(xué)生。他在女人面前的害羞，跟在戰(zhàn)場上的自信灑脫完全不同，長期的禁欲生活使他本能地回避與異性接觸。
“我會跳舞！”“我會彈琴！”“我會花道！”
她們嬌聲嬌氣，可愛地競爭起來。
“只需要一個人表演就行了，感謝各位尊敬的小姐們，請回吧?！笨柣浅Ｓ卸Y貌勸回了所有打扮得非常華麗、花枝招展的藝伎們，只留下一個穿著藍底白花夏日和服的漂亮姑娘，
“請為我們彈奏三弦助興?！彼氐皆瓉淼奈恢茫贿^，似乎也不想再跪著了，索性灑脫地盤腿而坐。
璇璣打量著這位身量苗條的女孩，她有一頭濃密的棕色卷發(fā)，松松地挽著成發(fā)髻，劉海則修剪成傾斜的流行式樣，手中拿著一把紫檀制作的三味線。全身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顯得非常素雅。
看來他喜歡樸素雅致的美感，她暗自思量。
此時，夜幕剛剛降臨，暮色的紫玫色轉(zhuǎn)為夜色的幽暗，仿佛如水一般彌散在整個優(yōu)雅精致的空間中。
“我叫藤子，尊貴的客人，想聽什么曲子？”女孩選擇跪在水邊欄桿的一角，一邊調(diào)弦，一邊詢問。
卡爾基有些著迷地看著這種充滿優(yōu)雅感的東方情致，這是在嚴(yán)肅緊張的軍旅生活中，他從未體驗過的。
“彈奏一首夜曲吧?！彼穆曇魩е饑?yán)感，完全符合他蓋亞上將的身份。
她用鈸子輕輕地彈奏起悠揚而輕柔的弦聲，緩緩用日語清唱道：
君がみ胸に抱かれて聞くは（被你擁在懷中聆聽著）
夢の船唄鳥の歌（夢中的船歌鳥兒的歌唱）
水の蘇州の花散る春を（水鄉(xiāng)蘇州花落春去）
惜しむか柳がすすり泣く（令人惋惜楊柳在哭泣）
花をうかべて流れる水の.（漂浮著花瓣的流水）
明日のゆくえは知らねども（明日流向何方可知否）
こよい映したふたりの姿（今宵映照二人的身影）
消えてくれるないつまでも（請永遠(yuǎn)不要抹去）
髪にか飾ろか接吻しよか.（裝飾在發(fā)稍上吧輕吻一下吧）
君が手折し桃の花.（你手折的桃花）
涙ぐむよなおぼろの月に.（淚眼迷蒙月色朦朧）
鐘が鳴ります寒山寺.（鐘聲回響寒山寺）
卡爾基坐著靜靜地聽，簡直入迷了，他從未聽過女孩唱過歌。柏拉圖法律禁止任何藝術(shù)形式——繪畫、歌唱、人像雕塑等等，他從未受過任何藝術(shù)熏陶。菲的書能教給他很多東西，唯一缺憾的是沒有歌聲和樂聲。作戰(zhàn)時他可以聽到各種武器和內(nèi)部機械的轟鳴聲，平時他能聽到大海，風(fēng)聲各種天籟之音，就是從未聽過人類的歌聲。
女孩悠揚柔美的歌聲在暗夜的水波下裊裊遠(yuǎn)播，他的靈魂在金戈鐵馬后，醉于美人的歌聲中。
璇璣看到他陶醉如此，入迷地盯著美貌的歌姬，簡直有些吃醋了——吃醋，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會為他吃醋。
“請回吧！”
在歌姬表演完畢后，卡爾基就請她回去了。
此時，夜色已濃，各種燈光亮起。他一個人望著整個輕井澤王子飯店開闊的水域，這片人工湖水幾乎清澈見底，水中飄蕩著綠藻水草，各種顏色的錦鯉悠游其中，清風(fēng)下水波蕩漾，極為優(yōu)美。
四周其他的庭院套房也是以這片水域為中心建筑的，在這些套房里似乎也很熱鬧，眾多歌姬藝伎都在給客人表演，發(fā)出喧囂的笑聲和演奏聲。璇璣和他并肩默默站著，遠(yuǎn)遠(yuǎn)的水畔有一棵八重櫻在繁盛開放，風(fēng)一吹，粉紅色的花瓣在水面上四散飄蕩，應(yīng)和著盈盈笑語，在清波上飄蕩。頭頂?shù)碾娮由n穹顯示著地球古老的夜空，模擬宛若日本的感覺，他抬頭看著北斗七星和北極星，這是一個給蓋亞統(tǒng)治階級的夢，一個虛擬的夢幻——
“東方是詩意的國度?！笨柣p輕嘆道。
“我少年時，曾經(jīng)看過一首漢詩。”他轉(zhuǎn)頭對璇璣，“不求連城璧，但求殺人劍，醒掌天下權(quán)，醉臥美人膝?！?p> “那些文字看起來很復(fù)雜，如同外星文字，整齊地豎排著，好像承載著很多秘密一樣……我當(dāng)時不解其意，我覺得東方是復(fù)雜的，由古代地球墮落的武士階層統(tǒng)治，他們喜歡美人跟美酒。我們柏拉圖戰(zhàn)士多么純潔，遵守高尚的教義，遠(yuǎn)離女人與酒精，以及各種墮落的娛樂……我生活的世界多么美好，如此簡單，如此完美而純凈?！?p> “單純、愚笨、淺薄、孩子氣，”他一連用了很多形容詞，開始激動起來，“原來我們都生活在虛假的世界里，就好像這個仿真星空穹窿下的客人，盡情享樂，卻不知其虛幻?！?p> “卡爾基？”璇璣有些迷惑，她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什么。
“他們只教給我們使用武器，除此之外我們一無所知?！彼拖骂^，仿佛在做深刻地反省和思考，“這么多年來，我只學(xué)會了殺人和自衛(wèi)?！?p> “璇璣，我……”他轉(zhuǎn)過頭，正好和她四目相對。
他在暗夜里也閃閃發(fā)光，金色的頭發(fā)有幾許寒光，黑夜讓他俊美的臉龐顯得如同雕塑立體。她突然感覺到心跳如小鹿，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下巴，看著她柔嫩的嘴唇。
他似乎努力慢慢地靠近她，她感覺到全身僵硬，感覺到他好聞的氣息。
突然，對這個世界生出了更多的好奇和期盼，在她清澈明亮的黑色眼睛里，有他想尋求的東西。
“我去洗澡了?！彼蝗痪妥吡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