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楊林老漢和昨晚的幾個老者來了，秀秀和玲玲提著自家的鮮菜調(diào)料，也來幫會會做早飯?？∩綃尩目簧?，一溜兒擺著六個孫子孫女，她一夜沒睡，又趕緊給婆婆和六個孩子做早飯。
楊林老漢和幾個老者聚在屋里，商量當(dāng)天的安排。十幾個年輕人蹲在浚河家門口抽煙，等主家安排。
“俊河，朝北，你倆先把煙酒茶葉買上點(diǎn)么，干活的要用哩?！?p> “那我趕緊去，朝北，咱倆趕緊跑一趟?！笨〗芑丶野讶嗆囬_出來，俊河朝北跳上車，一溜煙往村西頭開去。
到了鎮(zhèn)上蒸饃鋪子門口，俊河穿著粗布孝衫，沒有進(jìn)店門，在門口喊：“叔，有多少饃饃先給我拿上，后天的事?！?p> “現(xiàn)在還有不到一百個，我給你先裝上?！?p> 老板一看穿著孝衣的俊河，馬上明白了。開了幾年蒸饃鋪子了，遇到這種事，在本地有一套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槭轮骷視崆芭扇诉^來，告知個辦事時間需要的的饃饃數(shù)目，他按時給人把蒸饃準(zhǔn)備好，當(dāng)天早上會有人過來拉。白事誰也說不清啥時候就來了，一旦別人求到門上，馬上有多少給多少，不能誤了別人的事，不然要?dú)Я说昝婷暋?p> “就剩個這九十多個饃饃了，都給你裝了?！崩习辶嘀鴰讉€塑料袋出來。
“先給我記上賬，楊家村楊俊河，明后兩天我再叫人過來拿，咱屋里事就托給你了。”
“你放心，誤不了你的事。”
老板趕緊拿出來本子，把名字記下來。
旁邊的食雜店，老板剛開門，看到蒸饃鋪子門口的情況，趕緊端出來一箱白酒，五條紙煙擺在門口，都是莊稼人辦事經(jīng)常買的那種。
“哥，記賬，事過了給你結(jié)賬?！?p> “拿回去忙你的事，畢了再說。”
幾個人把饃饃煙酒搬上車，往前開了幾十米，在一家紙扎鋪子門口停下來。
“師傅，開門！”朝北使勁砸鋪子大門。
“來咧?！崩习迮路鰜砹恕?p> “叔，禮堂用的，給我來一套么?！?p> “行行行，你進(jìn)來跟我拿。”
朝北跟著老板進(jìn)去，不一會兒，抱了兩箱黑白紙張出來了。
朝北問：“哥，你看還差啥么？”
“先回，屋里一伙子人等著呢，缺啥你再跑一趟?！?p> “能行?！?p> 說完，俊杰發(fā)動三輪車，調(diào)頭往家里奔。
到家卸了貨，楊林老漢胳肢窩夾著兩條煙，到門口給蹲著的年輕人一邊散一邊說:：“軍勝，引著你這伙人先進(jìn)來吃飯，吃畢了去箍墓。”
“沒問題，走走，先去吃飯，吃畢了趕緊走。”
“給，這條煙你做活時候吃?！睏盍掷蠞h把一條沒拆開的煙遞給軍勝。
“叔，你客氣啥呢，都是咱自家的事?！?p> “拿上，給你伯把活干好，就算你伯活著的時候沒白心疼你?！?p> “我伯的事我肯定上心，你放心，都是把式?！?p> 軍勝接過煙，引著人進(jìn)門吃飯。
酒席桌子還沒來，朝北把自家的八仙桌抬過來，擺在院子里。七個年輕人圍著桌子，桌上放了四盤菜，每人一碗米湯、三五個白饃、一大杯白酒，年輕人狼吞虎咽吃畢了，幾個人把軍勝門口蓋墻剩下的幾百塊裝上三輪車，又裝了白灰、工具，一溜煙往東頭墳地開。
到了墳地里，軍勝領(lǐng)著人，三兩下就把墳頭扒到一邊，照著昨晚老斗畫的白線刨坑。泥土已經(jīng)開凍，細(xì)沙土很松散，不到半小時，就挖了一米多深。
“軍勝哥，看見骨頭了?！?p> “先停了，選娃，你趕緊回去把俊河叫過來?！?p> “我馬上去?！?p> 說完，選娃把摩托發(fā)動了，掉了個頭朝村飛奔。
“哥，你去一哈墳地?！?p> 俊河馬上明白了，拎著提前準(zhǔn)備好的東西，坐了選娃的車奔向墳地。
俊河對著坑面向北跪著，拿出來一堆草紙，在墳頭化了，磕了三個頭，起身把一塊白布展開鋪在空地上走了，剩下的事他不能看。
等俊河走了，軍勝跳下坑，用泥瓦刀一點(diǎn)一點(diǎn)刨，找尋坑里的白骨。楊老漢的老伴，已經(jīng)在這埋了十幾年。她去世得早，早先家里又窮，買不起棺材，就用薄楊木板拼了個匣子下葬了。沙土地透氣，楊木板子早就風(fēng)化成碎渣。墳頭又挨著耕地，地里灌溉，水進(jìn)了老鼠洞，流到墓洞里，把骨頭沖得七零八落。
軍勝把找到的骨頭按照人體結(jié)構(gòu)，擺在白布上，整個坑又往下挖了一米，才找到不到一半的骨頭。
選娃說：“算咧，早就叫老鼠拉到其他地方去了。”
“是么，不尋了，你幾個把底子夯實，準(zhǔn)備箍墓?！?p> 說完，二鬼帶頭跳下來，用石夯一寸一寸把底子夯實。軍勝和選娃是村里的能人，學(xué)過泥瓦匠，盤煙臺盤炕，蓋墻鋪瓦，哪樣都很得手。別人在夯底子的時候，他倆把灰沙泥拌好了，準(zhǔn)備箍墓。
另一邊，家里一樣忙得不可開交。就在箍墓的剛出門不久，向林就騎摩托車帶著妍妍過來了，妍妍在門口下車就開始哭，被人攙扶到他爹旁邊在哭，又?jǐn)v到另一間屋里還在哭。
向林剛進(jìn)門就被楊林打發(fā)和朝北去買棺木了。向林帶了幾個人，朝北開著三輪車去尋地方買棺木。找了半天，才在河南邊找到一個有現(xiàn)貨的，買了大小兩個棺木，大的放楊樹，小的放楊樹老伴。
屋里頭，一堆人忙著收拾靈堂。門口兩邊，貼了茂林寫的白紙挽聯(lián)，掛上招靈幡。進(jìn)門兩邊菜地都收拾平整，得給這兩天放東西準(zhǔn)備著。中間院子，上面用油布遮起來，下面布置靈堂?？〗軒е耍读撕芏帑溄斩?，在院子中間鋪了厚厚一層，供人跪拜用。楊老漢房間門口，一條長桌上，擺了四樣什錦點(diǎn)心、四樣水果，一共八盤貢品，貢品兩邊，扣了兩只瓷碗，上面點(diǎn)著兩根粗白蠟，中間一碗干沙，插著三根牙簽粗的香。貢品后面，擺著兩張照片，一張是楊老漢的，另一張是楊老漢老伴的照片。供桌后面，撐起來兩米寬三米高的黑布，中間貼了一張大大的白紙，上面寫著“奠”字，左右貼了長長的挽聯(lián)，幕帳后頭，預(yù)留了擺棺木的位子。
后院，俊江帶著人砍了很多楊木棍子，正修裁哭喪棍。玲玲和幾個婆娘，把白紙裁成細(xì)條，抹上糨糊往楊木棍上纏。灶房里，秀秀鍋里的熱水燒得沒停，一院子人茶水由她一個人供應(yīng)。
中午的時候，向林才把棺木拉回來，三寸厚的桐木棺材，通體刷了黑漆，頭尾用金粉畫了符，四周用金線勾畫了仙鶴松柏，祥云落日。楊林趕緊帶著幾個至親，把楊樹老漢安頓到棺木里頭。會會把提前準(zhǔn)備好的棉布褥子鋪在里頭，妍妍把他爹枕了幾十年的木枕頭放進(jìn)去?？『有值軒讉€把楊老漢抬到棺木里面，把胳膊腿擺好。楊林抱來一捆柏樹枝，把細(xì)軟的部分剪下來，把棺材里每一個空隙都塞滿。
會會從屋里把楊老漢給自己攢的一毛錢硬幣找出來，一歲一個，楊老漢61歲，一共61個。會會把一個新一點(diǎn)的硬幣塞到楊老漢嘴里，剩下的分作兩堆，給楊老漢握在手心，嘴里念念有詞：“爹，路上遇到要錢的小鬼，不要爭競，你把手里的錢撇出去，你端直往前走，嫑誤了你的路。”
收拾完一切，吊喪的來了。先來的，是昨天一起打牌的幾個老頭。
“楊樹兄弟，你說你才六十一么，咋這么著急就走了。咱昨兒打牌還好好的么，你精神看著比我好多咧。你還給我說，晌午你兒媳婦給你弄了一大碗燃面，味兒好得很，你吃得舒坦。你看你，前些年沒過過啥好日子，現(xiàn)在這日子多好，你屋兒子兒媳婦孝順，女兒女婿和睦，孫子外孫還都小，你咋舍得哩。哎，算咧，走了就算了，到那頭缺啥你給我托夢說，我也就這一兩年了，到時候給你帶過去，給，你把這先拿過去，到那邊尋人跟你先耍么?！币呀?jīng)73歲的仁義老漢，坐在楊老漢棺木旁的條凳上低聲嗚咽，把一盒嶄新的花花牌遞給楊林。
“老哥，你有心了，我把這給我哥帶上。”楊林說著，把花花牌放在楊老漢的枕頭邊。
“哥，你咋走得這么急哩，咱兄弟伙處了一輩子了，一閑下來，咱就一塊耍，這幾年日子好了，還經(jīng)常弄兩個菜喝一點(diǎn)。過年時候，你還說這兩年趁精神好，把前門樓子重新蓋一下，后院蓋個豬圈，好好養(yǎng)幾頭豬，掙點(diǎn)閑錢給娃娃留下，你咋就走咧么。我今晌午挑了兩片好煙葉，切了包煙絲，你帶著。”說著，立民把油紙包好的煙絲遞給楊林。
“老哥呀，你還么好好享幾天福哩。咱早些年開山平地的時候，天天吃的玉米面紅薯，那時候你天天說，等往后日子過好了，你就天天吃白面饃饃，天天吃肉。這兩年日子過好了，你才吃幾天精米細(xì)面么，就走了。你好壞等到今年新麥子下來么，多吃幾個白饃饃，再吃幾碗燃面么。哎，急啥急么，你天天說稀罕我這石頭眼鏡，我給你帶上?！绷⑥r(nóng)老漢把一個眼鏡盒交給楊林。
楊林把里面的眼鏡取出來還給立農(nóng)，把眼鏡盒放在他哥的枕頭邊。
剩下的幾個老者也說了些緬懷的話，放進(jìn)去一些零碎。楊林給每人發(fā)了紙煙，他們一邊吸煙，一邊聊著楊老漢生前的事。
傍晚時分，吊唁的老者起身相一起走了，村里年齡相仿的老太太來吊喪了。年齡大的，三三兩兩一起來，說一些死者生前的故事。年齡小的，握著小手絹，坐在棺木旁邊，扶著棺木哭著回憶楊老漢生前給她們的幫助。給了誰家小孩一個饅頭，接濟(jì)誰半碗油鹽醬醋，幫誰挑了水，幫誰推了磨，哪天給了自家小孩一個桃，哪天又給他家孫子一顆杏?？藓奥曁顫M了整個院子，仿佛在給接楊老漢的小鬼告知死者生前多么善良，勸小鬼一路不要為難楊老漢。
她們走后，年輕點(diǎn)的婆娘們馬上進(jìn)來吊喪，扯著嗓子哭一兩分鐘，時間到了哭聲馬上停止，去會會屋里安慰安慰她。
晚上，靈堂燈火通明，俊河兄弟三個跪在靈堂跟前守靈。后半夜，三個人困得實在受不了，蓋著被子，躺在麥草上都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