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山（2）

　　天和年。

　　祁文目前這個身體的原主人的記憶里，他是在天和年從某個國家逃出來的。但是經(jīng)過祁文對書生記憶的搜索，這并非是祁文原本認(rèn)知里的南北朝年間北周宇文邕的年號，也并不單屬于某一個國家，而是如今整片大陸的說法。但是，在兩人的記憶里，書生數(shù)年游歷的所見所聞，與祁文印象中的南北朝又極其相似，根本稱不上“天和”二字。

　　戰(zhàn)火頻仍，平民流離失所，這片大陸的每一寸土地都染上了戰(zhàn)爭的痕跡，食腐動物是唯獨還在活躍的生物——這是書生在逃到南山村前，游歷世間時唯一常會看到的畫面。當(dāng)然還有在每次抵達各個王侯國，看到那些統(tǒng)治階級縱欲享樂的奢靡生活，以及自己的老師每次勸說統(tǒng)治者們“以民為貴”，“民貴君輕”時，那群人丑陋而又布滿譏諷與不屑的表情。直到最后，自己跟隨多年的先生欲圖阻攔某位想要屠城的王侯而被其一劍刺死，自己連夜逃離城郭，昨日的理想便如同權(quán)貴們酒后的笑話，徹底隨著混濁的酒水泯滅在了亂世之中。游歷又一次變成了流亡，好在跟隨先生多年，書生多少具備了部分學(xué)識，這一次的流亡，書生選擇了尋找遠(yuǎn)離城池遠(yuǎn)離紛爭的地方。他曾聽先生說過，這亂世其實是有不會被戰(zhàn)爭侵蝕的地方的，那里與外世相隔，土地平曠，村落被桃樹環(huán)繞，百姓富足而有余，人人安居樂業(yè)，怡然自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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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文是書生的名字，書生自幼便被遺棄，關(guān)于父母的記憶也少的可憐，不知道他們曾是否為自己起過名字。直到遇見先生，先生喚他為“文”。

　　“先生莫要這么說，先生為的是天下蒼生，為黎明百姓求生而游說諸侯，是道義所在，天也不會讓先生死的?！睍m然這么說著，可內(nèi)心藏著的那份悲傷卻隱隱刺痛著。

　　“文，你自幼一直跟著我，也看到了這世道百姓的生活是怎樣的。”先生摸了摸文的頭，縱使此時的書生已是弱冠之年，但每次談及生死時，先生便心生憐憫與疼愛，而文也始終覺得被先生撫摸的時候才能些許放下心中那份不知名的悲傷，“終究是我虧欠了你啊，跟著我游歷世間，看遍了人間疾苦。你本該在學(xué)府中長大，在該游山玩水的年齡去大好風(fēng)景吟詩暢飲，在最瀟灑的年紀(jì)縱馬奔騰，看遍人間爛漫。是我害你，讓你背負(fù)著苦難長大?！?p>　　“不，先生，如果沒有您，我可能早就死了，不過是那荒漠無名的白骨，哪里有什么爛漫。如果不是您，我……”文心中的悲傷更大了。

　　“害，莫要再說，文，我想我是這世間最了解你的人了。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有著一種悲傷，我了解的，我也有，我知道那種悲傷，那種看見百姓的苦難卻又無能為力的悲傷。而我，不過只是一介書生，空讀了幾本賢哲的書，便自以為可以改變世界。文，我知道你也有。”先生摸著文的頭，試圖撫慰文心中的悲傷，“可是，文，我們很多時候可能真的無能為力，我現(xiàn)在雖然依舊在嘗試著，但我知道，這不可能。亂世不是我們窮酸書生能夠阻止的。所以，文，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沒法再保護你，你要趕緊跑，要跑去遠(yuǎn)離苦難遠(yuǎn)離戰(zhàn)爭的地方，那樣才能讓你忘記心中的悲傷。文，逃離有時并非不是一種選擇?！?p>　　“不，先生，如果您真的死了，我會繼承您的遺志，繼續(xù)去嘗試阻止這場戰(zhàn)爭?！蔽奈兆×讼壬氖?。

　　“傻孩子，你的未來，在我死后我無法左右，但我希望在我活著的時候，你能答應(yīng)我，如果我死了，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逃離那里，替我去尋找一個地方?！毕壬牢康目粗?，“那是一個沒有戰(zhàn)爭的地方，心中有怨恨，想要帶去戰(zhàn)爭的人是永遠(yuǎn)找不到那里的。我希望若有一天，你看見我死在你的面前，不要怨恨殺我的人，你要放下一切，向南逃，直到看見一座高聳入云的山。找到那個被桃花環(huán)繞的村子，那里有一位仙人，只有他能阻止亂世?！?p>　　“老師，那我們?yōu)槭裁床灰黄鹑フ?？?p>　　“文，我已經(jīng)老了，我看到了太多太多，我恨啊，我怨恨這天地，怨恨每一個褻瀆生命的權(quán)勢，我已經(jīng)放不下這心中的恨了?！毕壬聪蛄诉h(yuǎn)方，仿佛在他的眼睛，也曾有過那樣一座高聳入云的山，“如果有那一天，我希望你能……替父親找到那里。”

　　“我，答應(yīng)您?！蔽墓蛟诘厣?，將頭伏在泥土中，任由淚水混入這片大地。文跪過太多的權(quán)貴，唯獨這一次，他跪在自己的父親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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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王侯握著沾滿先生鮮血的劍，戲謔的看著跪在地上的文，手中的劍剛要落下，卻微微顫抖的停下了。因為他看見文的眼中竟沒有一滴淚，只有短暫的怨恨一閃而過，那怨恨讓王舉起了手中的劍，而文轉(zhuǎn)瞬間恢復(fù)的平靜讓王將劍愣在半空，一滴滴滾燙的鮮血順著劍落在文的臉上。鮮血染紅了文的雙眼，可王始終看不到該有的恨與淚。

　　那一日，王下令放行，文跑了，向著南方不停的跑，不知疲倦般的跑著。

　　不知過了多久，文的雙腳已經(jīng)磨爛，雙腿已再無力抬起。文終于哭了，所有的淚在這一刻一涌而出，“父親，對不起。”

　　文癱倒在地上，始終看向南方，但是淚水覆蓋了他全部的視線。直到光芒慢慢離開他的世界，黑暗侵襲著他的一切。

　　在失去最后僅有的倔強意識前，

　　“我看見了……”文看到了父親口中的那座山，山腰上的云霧是那么神秘而又美麗，在文被黑暗包裹前發(fā)出了璀璨的光芒。

　　那一天，一個樣貌粗獷，皮膚黝黑的高大少年背著一個衣衫襤褸的書生回到了村子。

　　那一天，天空中一顆雪白的星落入璀璨的星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