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房間里突然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打火機的亮光一閃而過,來人點燃了一根香煙,煙味瞬間彌漫了整間屋子。越過掛著蚊帳的床鋪,沾滿泥濘的白球鞋停在了一個書桌前。
書桌緊靠著窗戶,外面的閃電照亮了桌面,桌面擺設(shè)簡單,一個書立中整整齊齊地排著教材書和各類考試卷子,廉價的臺燈在一旁靜靜地垂著頭。黑暗中,傳來悉悉索索翻找東西的聲音。臺燈被打開,照亮了他胳膊上刺目的刀傷,他打開藥盒,將里面的藥粉全灑了上去,空蕩的房間里傳出一聲悶哼。
簡單處理完傷口之后,他趴在書桌上休息了一會兒。手臂不小心碰到了書立,書立向一旁歪去,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扶了起來。突然,書架里掉落一本小冊子,恰巧砸落在他受傷的手臂上。
隨著假期的逐漸深入,留下來聽課的學生越來越少了,原本四五十人的教室,現(xiàn)在只剩下一二十個學生了。
“接下來我們復習指針這一章,理解很重要,理解了才能運用……”宋霽敲了敲黑板,嚴肅地看向鴉雀無聲的教室。
終于補完課了。宋昊嘆了口氣,在學生的喧鬧中走出了教室。作為一位計算機專業(yè)博士后,不管是做項目、帶實習生,他一貫都很嚴格。在教書育人這方面,宋昊也從沒懈怠過。從宋霽小時候起,他就開始培養(yǎng)他良好的習慣和縝密的思維了,雖然兒子性子野,但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最終還是馴服了。然而,對于自己教的這些大學生,他竟然一點轍兒也沒有。他本以為,作為大學老師,他應該無條件相信學生們有自學的意識和能力了,然而現(xiàn)實卻很殘酷,第二天上課,很多學生上課前幾秒才偶爾翻一下嶄新的書本,一個學期下來,沒幾個人主動找他問問題,就在考試前幾天掙著搶著要考題范圍,盼個及格。倘若這他手底下的實習生也這么吊兒郎當?shù)脑?,他早就一腳把人踢出實驗室了。在他看來,不管怎樣,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要及格也行,好好學就是了,自己的教學要求和考試標準沒有錯,更不會為了及格率而屈就。
“宋老師!請等一下!請等一下!”正在下樓梯,后面有人叫住了他。宋昊身形一頓,回頭看去。來人未料到宋昊會停下來,還在往下走,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眼看就要撞上。
“Watchout!”白露驚呼,情急之下喊了一句英文,她害怕地閉上了眼睛。然而意料之中的跌倒并沒有發(fā)生,宋昊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她。
“沒事吧?”宋昊略帶疲倦的聲音傳來,這幾天他真的太累了,不僅要操心學生和自己兒子,還要加班加點地把項目做出來,都沒怎么好好睡覺。
肩上傳來粗糙又溫和的觸感,在近距離里,白露捕捉到宋昊眼底的一絲慵懶疲倦,她感覺心里莫名傳來一陣悸動。
“謝謝宋老師!”回過神來,白露感激地朝宋昊鞠了一躬。
“怎么了?”宋昊恢復了一貫嚴肅的神情,問道。“老師,我想幫我們班同學問一下補考試題的范圍,這樣我們復習效率更高一些......”
宋昊人高馬大,步子也大,吃力跟上宋昊的步伐,白露暗暗嘲笑了下自己,好好的文體委員不當,為了能評獎評優(yōu),非要攬下這吃力不討好的學委一職,組織班內(nèi)大小事宜、跟各種性情古怪的老師打交道成了家常便飯。真是太難了。不過,這次為了班里的及格率,她就算拼了所有的勇氣,也要從這個老師手里拿到命題范圍!
“宋老師,我一定會督促他們好好學的,上一學期可能是事情太多了,大家沒來得及好好復習,我保證,這次有了考題范圍,我們一定......”被一個搬箱子的人擋著,白露停了一下。今天很多人搬宿舍,還有很多人要回家,所以校園格外吵鬧,白露好幾次被人群擋住,差點跟不上宋昊。
越過川流的人群,宋昊腳步不停,來到了體育館前。一些車輛零七零八地停在附近,占滿了寬闊的道路。白露靈巧地從車輛的縫隙中穿過,擋住了宋昊的去路:“宋老師!現(xiàn)在都大三了,如果還絆倒在C語言上的話,就會浪費很多人準備考研的時間,而且畢竟C語言并不是我們專業(yè)主攻的科目啊......”白露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什么,因為宋老師停下來,正臉色鐵青地看著她。
白露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宋昊的神情,然而宋昊的臉色除了冷冰冰,就是更冷冰冰,沒什么實質(zhì)性的變化。
“你回去吧,該說的我上課都已經(jīng)說了?!?p> “老師,可我們......”
“老~宋~!”蹩腳的中文讓宋昊皺了皺眉,扭頭看到他的好友Jackson,Jackson也是人高馬大的身形,他有一頭棕色短發(fā),穿著一身白色運動衣,此刻正在體育館臺階上朝他揮舞著羽毛球拍,“Comeon!Ihavewaitfornearly30minutes!”
“Jackson老師!”循著聲音看去,白露驚喜道。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了他跟前:“老師,你還沒走?。俊?p> “是露露啊,”Jackson老師顯然也很驚喜,他還夸張地把眼鏡摘了下來擦了擦,“我說剛剛怎么看著你覺得很熟悉呢,原來是我們俱樂部的隊長啊!”
“看球!”說著,宋昊揮起羽毛球拍,羽毛球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
“啪?!?p> 羽毛球成功地打到羽毛球桿。
“不打了不打了”,Jackson老師氣喘吁吁,他腦門上布滿了汗水。不由分說地坐到一旁,他灌了口礦泉水,緩了一下,突然說道:“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嘛,講“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你何必這么嚴格呢?”
“這句古話不是這么用的?!?p> “啊?”Jackson放下毛巾,扭頭責怪地看向宋昊:““話糙理不糙”,總之你對學生這么嚴格是不可取的,而且讓女士等那么久是不符合紳士風度的?!?p> 順著Jackson指的方向瞥去,體育館的柱子旁,穿著黑色吊帶、牛仔短褲的白露正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許是感受到宋昊的目光了,白露沖他們揮了揮手。Jackson老師則俏皮地沖她眨了眨眼。
宋昊面無表情地扭過頭去。
外面雨下大了,三人中只有宋昊帶了傘,Jackson紳士地脫下上衣,正欲給白露披上,宋昊阻止了他:“這把是雙人傘,我送一下吧?!盝ackson挖苦他“面冷心熱”,然后披著外套跑開了。宋昊則要先送白露去離體育館兩公里的宿舍區(qū)。
越過竹林小道,繞過櫻花園,他們已經(jīng)走在了龍?zhí)逗?,不知道哪冒出的水嘩啦啦地涌進了湖里,一陣淡淡的魚腥氣飄散了過來。白露沒怎么注意,她恍惚地看著腳底下的石磚,因為天氣潮濕,上面染了些青苔。
一路無話。
白露害怕再說什么把老師觸怒了,而宋昊在想著其他的事情,氣氛略微有一絲尷尬。
突然碰到雨天,搬宿舍的人一時有點手足無措。這里的學生大三的時候宿舍會有一些調(diào)整,這點其實是有原因的。剛?cè)雽W的時候,學的基礎(chǔ)課要多一些,為了方便學生上下課,學校一般會安排新生住在離文化課教室較近的宿舍區(qū),而到了大三大四的時候,基礎(chǔ)課學得差不多了,更多的課程是讓學生去做實驗、實踐操作,甚至去實習,因此這個時候?qū)W校就會對宿舍進行一次重排,也剛好填補了大四生畢業(yè)后留下的空鋪位,為新生騰了地方。而白鷺作為一個大三要升大四的學生,此時是不需要搬宿舍的。
幾個頭頂臉盆的男生匆匆搬著電腦桌經(jīng)過,因為臉盆遮擋了視線,他們不小心撞到了宋昊,笨重的電腦桌“彭”地一聲,跌倒在路上。
“哪個傻叉,走路不長眼啊!”男生嘴里罵罵咧咧的,動作不停,他連忙扶起了電腦桌,心疼地左看右看。
看到男生頭頂?shù)木G色臉盆,白露捂著嘴偷笑,心里為這個男生默哀了三秒。
心愛的桌子居然出現(xiàn)了一個裂痕,本來雨天搬東西的壞心情一下子暴漲:“你沒看到有搬東西的嗎?我桌子被你弄壞了,賠我錢!現(xiàn)在,立刻!馬上……”
“馬上怎么著兒。”宋昊被桌角撞到了腰,感覺隱隱有些疼,他皺著眉看著面前氣急敗壞的學生,盆子是透明的,綠光落下,把男生的眉毛染成了淡綠色,同時照亮了他突然變色的臉龐。
宋昊在學校里“及格殺手”的稱號不是蓋的,之前他在教務(wù)處叫板校領(lǐng)導的視頻更是在學校論壇里置頂了整整三個月,全校里幾乎玩貼吧的人都認識他,這個男生也不例外,盡管他前幾天剛用宋昊的鬼畜表情包在B站發(fā)了一個文,但此刻的頭暈腿軟也是真實的。
“……馬上讓我看看有沒有事兒!宋老師,不好意思剛剛撞到了你,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yī)務(wù)室啊?…咦?”男生突然看到了一旁神色古怪的白露。
“沒事,以后走路長點眼?!彼侮蝗讨贿m,淡漠地揮揮手,就要往前走去。
白露跟著雨傘走。她注意到宋昊發(fā)白的臉色,試探地問了句:“宋老師,你沒事吧?”
“快到了嗎?”
“快了,就在新圖書館附近?!?p> 前方拐彎處,一輛小型面包車疾馳而過,濺起一片水花,就要經(jīng)過宋昊的時候,突然停下了車。
“嬌嬌,你怎么在這兒?”搖下車窗,楚天宇一臉疑惑地看著女朋友和一旁的宋昊。
白露也驚訝地看著他。
“天宇哥!”身后的綠盆仔見到楚天宇,撇下自己心愛的電腦桌,立馬趕了過來,“學長,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啊,我們都搬了一半了!”
簡單說了一下情況,白露送走了宋昊。下一秒楚天宇一把把她拉上了車。
“估計他更年期到了?!背煊畎参堪茁?,后者則沖他做了個鬼臉。
“哪來的面包車,你借它做什么?”
“我借來……”楚天宇突然一臉玩味,他慢慢湊近白露,越來越近,在近在咫尺的距離停了下來。白露感覺呼吸有些急促,她面色通紅地別過頭去。楚天宇輕嗅了一下她的頭發(fā),溫柔地撩開白露耳邊的碎發(fā),心滿意足地看著嬌小通紅的耳垂,他突然附在她耳邊,輕聲道:“嬌嬌~,人家想試一下車震……”
“喂,學長!還搬不搬宿舍了?”綠盆小弟煩躁地敲了一下車窗。
白露立馬推開了他。
撩妹被人打斷,楚天宇也不尷尬,他輕笑道,“騙你的,我?guī)退麄儼崴奚?,順便賺錢養(yǎng)你?!比缓箝_門下了車。
“學姐好,我叫歐陽仁,記得之前在學生會見過你,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自從上次一見,學姐你的智慧美貌如滔滔江水一樣,綿綿不絕地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著。正所謂“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你就好比那在水中央的佳人,我心悅于……哎呦,疼,疼!”
“嬌嬌是我老婆,小子我勸你別打她的主意!”
白露神情恍惚地坐在副駕駛上,男友最近總在旁敲側(cè)擊一些事情,剛剛的感覺做不了假,可她還沒想好,也不知道這樣下去最后會怎么樣,內(nèi)心甜蜜但又不安。
車很快就開走了,為了避開人群,他們走的是公路,有點繞路。路過校內(nèi)的一個公交站,透過車窗,白露在等車的人群中突然看到一身黑衣的宋昊,他站在提示牌前,像一名天生的軍人,站姿筆挺,目光如炬地看著前方。
人的一生有很多意外,意外有好有壞,有大有小。小意外諸如出門買菜忘了帶錢,僅僅是閑談的寥寥幾句,但倘若就此定義它為塞牙的米粒的話,卻有失偏頗。荀子曾說,“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由此即可見渺小事物對大事物的影響。“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也是這個道理。如果把這個道理運用在當下,也再合適不過了。
如果蘇晨沒考試帶兩支筆的習慣,如果宋霽沒剛好忘了帶筆,如果林涵沒說謊,如果宋霽沒拉住蘇晨,再如果,學校家屬院沒裝修,宋霽沒堅持要帶蘇晨回家,
還有,如果沒這場綿綿不絕、聲勢浩大的大雨的話,蘇晨可能永遠也不知道圍在一起吃火鍋居然會這么熱。以至于當劉老師敲門進來的時候,會以為自己進了桑拿房。
喝了幾罐嶗山啤酒,宋昊有些頭暈,把一個劉老師看成了兩個。
“你們好,找誰啊?要喝茶嗎?”說著他就要起身去廚房。
“爸,你醉了。你坐下吧!”宋霽表面上心疼他爸,臉上卻一臉好笑,老爸喝起酒來真可愛,哈哈。他賠笑道:“劉老師,坐下來一起吃火鍋吧!”
“來,酒能暖身子!”宋昊突然遞酒給對面的蘇晨?!靶〕堪。腋阒v,以后學習要嚴謹點,還要能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
宋霽忙接過宋昊要遞給蘇晨的啤酒,哄他道:“爸,我可是你親兒子啊,你也要跟我講講怎么學唄?!?p> “你?”熱氣又模糊了他的眼鏡,宋昊瞇著眼細看,迷霧中辨得兒子的欠揍表情,喃喃道:“對,我兒子!我親兒子!”
蘇晨不動聲色地往鍋里加了些菠菜,扭頭把
掉在桌上的肉丸遞給了一旁蹲著的二哈。
二哈開心地搖起了尾巴。
眼前的場景讓劉老師感覺一個頭兩個大,他試探地問道:
“你不怕你爸擔心你嗎?這兩天都在外面……”
“不怕?!?p> “你不擔心你爸嗎?讓他喝這么多酒?”
“就幾罐而已,沒事的。”
……
對蘇晨來說,“你兩天沒回家了,你爸擔心你”這么一句話,在她印象中就是一個“大意外”,自從她媽跟不愿意認她的外祖父回了XJ以后,她爸就沒怎么管過她了。他在城里開了個網(wǎng)吧,把她留在老家上學,一年沒回來看過她幾次,也幾乎沒有接過她去城里。近幾年有從城里返鄉(xiāng)的人帶來消息,說他家網(wǎng)吧被查了,因為地下室聚眾打麻將被人舉報了。賭不賭博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爸浪蕩成性,在他僅有幾次的回家中,每次跟他回來的阿姨每個都是濃妝艷抹的,而且每次帶來的人都不一樣。
而初三這一年,她基本沒跟蘇彥聯(lián)系過。所以,當這天下午蘇彥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的時候,她幾乎沒認出來。
“是小晨嗎?”
“你好,哪位?”
“蘇晨,我明天接你回家,要乖哦。”
電話嘟地一聲關(guān)了,留下一臉不知所措的蘇晨。后來劉老師打電話過來,她才知道那原來是她爸。
是蘇彥。
“劉老師,你慢走勒!”送走了滿臉不可思議的劉老師,宋霽看了眼爛醉如泥的宋昊,不可察覺地嘆了口氣。
酒量不好,逞什么強?
蘇晨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然后起身看向宋霽:“我?guī)湍惆??!?p> “哈哈,先謝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