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幽深,越往里走,樹越高,林越暗,荊棘攔路,灌木叢生。
“律——”
有馬嘶鳴,草木簌簌,一行身影自林中穿行而來。
胡人王飛虎,冷臉青年張辛,一左一右,在前開路,不時揮刀劈砍藤蔓,張口喝退窺探野獸。
司馬峻和劉非,在中間護(hù)持著圣僧。
吊在最后的,是馱著行囊的一匹白馬,牽馬的則是陶景。
此白馬,只是普通馬,并非白龍馬。
“噗哧”
白馬打了個響鼻,停步不前,陶景拽了拽,那白馬梗著脖子抵抗。
腥臭飄來。
好家伙,這畜生是在隨地排便,陶景頓時臉一黑。
“哈哈哈,五師弟,那可是師父他老人家的坐騎,你可不能虐待,要用心照顧啊?!?p> 前面的劉非扭著身子回頭,幸災(zāi)樂禍。
陶景瞅了他一眼,忽然高聲叫道:“師父,徒弟心中有惑,想請師父講些佛法?!?p> “好,好,悟景佛心開竅,大善!”
圣僧很是欣喜,立即看向劉非,“悟非,你去替師弟牽馬?!?p> 劉非表情一僵,登時跳腳,“我乃二師兄,從未聽過師兄牽馬!”
“悟非,眾生平等,況且你為佛門弟子,豈能以輩欺人!”圣僧生氣訓(xùn)斥。
“師弟,莫惹師父生氣?!彼抉R峻拉了下劉非,眼神示意,“我等師兄弟,也不要搞這些虛的?!?p> “反正我不牽馬!”
劉非氣呼呼,堅(jiān)決不從。
前方開路的兩人,聽到動靜,王飛虎虛抹了把汗水,回身咧嘴笑道:“二師兄若是不愿牽馬,那還是俺來,咱倆輪換?!?p> “沒出息!”劉非冷哼,“活該你一輩子牽馬?!?p> 話雖如此,腳下卻不停,大步走過去替換王飛虎。
那胡人大漢嘿嘿笑著,歡快的跑到后方,撫著白馬朝陶景樂呵:
“俺就喜歡這馬,看看,多漂亮,多雄壯,若是能帶回......呃,五師弟且去聽師父教誨吧,這馬交給俺。”
“有勞三師兄?!?p> 陶景將韁繩遞過去,抬腳走向圣僧。
這什么“二師兄”、“五師弟”,是在順應(yīng)徒弟身份。
除此外,他們還有“法號”,分別是名前加個“悟”字。
如陶景是“悟景”,劉非是“悟非”。
依照司馬峻的先行經(jīng)驗(yàn),渡過“幻境”的最好方式,便是不要節(jié)外生枝,安穩(wěn)的扮演好角色,護(hù)送唐僧過關(guān)。
陶景問,若是暴露了身份會如何,司馬峻回道:“實(shí)話說,我沒試過,但我有預(yù)感,會很糟糕,會出大亂。”
這話聽來不夠嚴(yán)謹(jǐn),不過仔細(xì)想想,靈霄遺詔既然特意制造出此等幻境,必然不是隨意而為,定有深意。
否則,直接讓他們?nèi)ヅc那魔猿黑潮大戰(zhàn)便是。
陶景暗自猜測,很可能與天宮覆滅有關(guān)。
又想到,這幻境是以演化的西游劫難,有來自大唐的玄奘圣僧......
陶景心中隱隱有個念頭,可惜一時尚未理清,說不出。
“悟景,你有何惑???”
耳邊響起聲音,陶景回過神,只見面前一個光頭,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天庭飽滿,兩耳垂肩,真如羅漢臨塵,寶相莊嚴(yán)。
倒是符合記憶中的唐僧樣子,不太一樣的是,沒那么怯懦。
陶景暗自嘀咕,口中隨意道:“師父,我最近遇上太過疑惑了,用那佛法說,應(yīng)是迷障重重?!?p> “疑惑,與迷障,非是一般物?!笔ドp輕搖頭,“疑惑易解,迷障難破?!?p> 陶景一愣,他只是為了堵劉非罷了,哪想這么多,再說,他的疑惑,又豈是一個“幻境角色”能解的。
“弟子就是遇上了很多弄不明白的事?!?p> 陶景含含糊糊的回道。
眼角余光瞥見司馬峻在一旁偷笑,想起司馬峻教導(dǎo)的不要與幻境中角色牽扯太多,頓時有種自投羅網(wǎng)的感覺。
那圣僧聽罷陶景的話,沉思片刻,雙手合掌,低聲道:“心無掛礙,方能無掛礙物。”
“既如此,為師教你誦念一篇般若心經(jīng),徒兒且用心體會: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
一篇心經(jīng),不到三百字,圣僧很快誦完,又耐心講解。
陶景稀里糊涂的聽著,心思卻被又一個疑惑占據(jù):
“這不是取經(jīng)路上,收復(fù)豬八戒后,那個住在樹上的什么巢禪師,傳給唐僧師徒的佛經(jīng)嘛?”
“司馬峻所經(jīng)歷的‘高老莊’,明顯沒有那個禪師,眼前的‘唐僧’,又是從何得來的這篇佛經(jīng)?”
圣僧講解了一遍,笑吟吟看著陶景,滿臉慈愛,“徒兒,你可有明悟?”
“有,有,弟子的腦袋一下清楚了許多,師父果然佛法高深?!?p> 陶景敷衍,暗自撇嘴:才怪!你一開口,我疑惑更多了。
圣僧卻信以為真,很是高興,大贊陶景有慧根,又話里話外的抱怨司馬峻幾個從不聽他講佛。
旁邊的司馬峻偷偷翻了個白眼。
他當(dāng)初覺著,幻境劫難既然以這圣僧為“陣心”,想必這僧人必有玄妙,就打著撈些好處的心思,殷勤逢迎,結(jié)果佛法確實(shí)聽了不少,可玄妙,卻丁點(diǎn)都無。
他曾回到現(xiàn)實(shí)后,專門去尋了僧人教他的佛經(jīng),失望發(fā)現(xiàn),基本差不多。
不僅司馬峻,劉非幾個也動過心思,最后都是白費(fèi)功夫。
自然,也就沒人再去聽和尚啰嗦,只想安心通關(guān)。
“前方有動靜!”
突然,開路的張辛高聲提醒,話出口時,背上弓箭已落在手中。
唰!
劉非騰空躍上樹梢,按著銀劍警惕眺望,臉上再無輕佻。
身影一閃,一個偉岸身軀擋在陶景面前,將他與圣僧護(hù)在身后,手中一對沉甸甸的金锏,正是司馬峻。
身后風(fēng)聲,陶景回頭一瞥,王飛虎瞪著大眼奔來,擋住后方。
這一瞬間的動作,清晰的彰顯出了幾人的嫻熟配合,與身經(jīng)百戰(zhàn)。
“五師弟,莫慌?!?p> 王飛虎覺察到陶景目光,朝他咧咧嘴。
陶景沒多說,快速拔出赤鯉劍,同時暗扣金袋,隨時準(zhǔn)備法術(shù)。
陶景的鎮(zhèn)靜,讓王飛虎眼睛一亮,嘴角又咧了三分,濃密的胡須高高翹起。
“是個山中村寨,沒有發(fā)現(xiàn)妖氣?!?p> 高處眺望偵察的劉非,這時收回目光,低頭報告。
“不過,荒山野嶺,突然出現(xiàn)個寨子,也有些可疑,司馬?”
劉非說完,直視司馬峻,等待指示。
這胭脂公子平日里總是嘲諷司馬峻的熱血天真,但最信服的,也無疑是司馬峻。
或者說,也只信服司馬峻。
司馬峻沉思片刻,回首,目光越過陶景,落到王飛虎身上,微微頷首。
胡人大漢收起笑容,用力點(diǎn)頭,“我去看看?!?p> 說罷,取出個紙人,咬破指尖在紙人上飛快勾勒幾下,隨即合在掌中,捻咒低喝:
“天靈地靈,藏魂藏魄藏真身!”
咻,染血紙人飛出掌心,自動貼在王飛虎眉心。
下一秒,原地空空蕩蕩,一個雄壯大漢就此沒了蹤影。
隱身法?
陶景面露驚奇,暗自運(yùn)起法力探查。
啪!
肩頭被拍了一下,耳邊響起嬉笑,陶景瞬間轉(zhuǎn)身探手,卻抓了個空。
“我去也——”
一聲大笑,憑空出現(xiàn),又無聲無息消失。
“好法術(shù)!”
陶景贊嘆。
司馬峻沖陶景一笑,感慨道:“確是妙法!放于往日,僅憑這一手,不說天仙、神仙,至少人仙箓是易如反掌,可惜......”
“罷了,不說這些。”司馬峻收起情緒,招呼前方的劉非二人,“你們先回來吧?!?p> 陶景當(dāng)然知道司馬峻在可惜什么。
這便是,前文,司馬峻所提到的——
“法術(shù)斷絕”、“修行無路”
陶景之所以心甘情愿去后面牽馬,老實(shí)做事,
一是自己新來,還需觀望情況,不能表現(xiàn)過火。
而其二,也是最重要的,是他經(jīng)過旁敲側(cè)擊,弄清了司馬峻話中意思后,難耐震動,于是退到后方,默默整理思緒。
一切,還是源于那天變!
陶景確確實(shí)實(shí)昏睡了三年。
三年前,得鬼仙箓、服丹晉升的那晚,昏睡前所見到的血雨漫天之景,便是天變大劫的開始。
那場血雨,足足持續(xù)了三個月!
日月輪轉(zhuǎn),晝夜不停,太陽真火燒不去侵染蒼穹的血色,江河沖不掉流淌大地的血水!
大災(zāi)之下,百姓惶恐的祈天,祭神,哀求庇護(hù),然而......
那城隍、土地,山神、水神,先是沉寂,毫無回應(yīng),彷佛一夜間消亡,隨后,一個個化為邪孽,制造出一場又一場的恐怖災(zāi)禍。
不止是凡俗,三界修行者,同樣被裹挾進(jìn)大劫洪流,別說解救蒼生,獨(dú)自茍活都不容易。
而他們所面臨的恐怖,便是兩大劫!
其一,再也無法入定。
因?yàn)橐蝗攵ū阈脑骋怦R,意亂神煩,強(qiáng)自修行,便會走火入魔。
然而除非修成混元天仙,或是有天地至寶,否則便要不斷修持,養(yǎng)精存神,調(diào)和龍虎,來維持長生道果。
若是無法維持修行,則道果遲早荒廢,長生斷絕!
其二,天地法性大變。
法術(shù),是以法、咒等媒介勾連天地法性,借以衍化神通。
而大劫之后,天地法性大變,用的火術(shù),可能變?yōu)樗ǎ玫睦字?,可能反噬自身,再也無法順利施展神通法術(shù)。
對于修行人來說,道果為根,神通為護(hù)道,此二者出現(xiàn)問題,即是修行路的斷絕!
邪孽遍地,妖魔亂舞,卻無修行護(hù)身,豈非是最深的絕望?
司馬峻講完這些,不忘話鋒一轉(zhuǎn),強(qiáng)調(diào)道:
“所幸靈霄不絕,有我等天箓修士承天受命,以及天不絕人,世人磕磕絆絆也算找到了一條生路?!?p> 胸懷大志,崇高樂觀,倒是無愧劉非口中的“熱血天真好大哥”。
不過,陶景聽完這些,卻是無暇表示傾佩,而是暗自攥緊拳頭,腦中不?;叵胩K醒以來的經(jīng)歷。
無法入定,修行斷絕?
他煉氣存神,周天行脈,不僅穩(wěn)固住鬼仙道果,還當(dāng)夜出了陰神。
天地法性大變,無法施展法術(shù)?
他一手吐金狗法術(shù),先破靜室石墻,再掙脫怪物吳大永,逃離山觀。
修行斷絕?
法術(shù)斷絕?
他!都!沒!有!
無論是法術(shù),還是修行,都是順利無礙,沒遇上一點(diǎn)岔子,完全不是司馬峻所說之絕望。
所謂天變,看樣子,對他的修行并無影響。
非要說麻煩,倒也是有的。
比如靈霄道神天箓。
日后肯定是沒法依靠天庭的“俸祿”,來晉升道果了。
可陶景就是修行缺乏天賦,方才轉(zhuǎn)投的靈霄天箓,而今算是沒了捷徑,今后只能苦修,勉強(qiáng)有些唏噓。
不過這話,要是被司馬峻等人聽到,怕是要當(dāng)場吐血。
陶景自然不會輕易張揚(yáng)。
修行且不說,光是能夠自如的施展法術(shù),就會讓其他修行者眼紅,乃是嫉恨!
看看劉非,騰云撒個歡,就興奮成什么樣。
再如王飛虎的隱身法。
若是他能掌握這法,回到現(xiàn)實(shí),面對法術(shù)斷絕的其他同道,堪稱大殺器。
激動,興奮過后,一個疑惑,也沉甸甸的壓在陶景心頭——
為何,他是另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