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志

　　紫極觀掌教慧善真人的云房內(nèi)，一名小道童正在忙碌著。小道童年紀不大，容貌清秀，瘦長身材，約摸十七八歲，一臉稚氣未脫的模樣，穿著一身淡灰色的道袍，挽著混元髻，倒頗有幾分可愛。他先是看了看火盆中的火，見火快要熄了，便忙不迭的往里面加了幾塊松木炭，小心翼翼的拔弄著盆中的火，輕輕的往盆中吹了幾口氣，見火勢旺了起來后，便往火盆上架上銅架子，再在火盆上坐上半銅壺水。接著便是打水、擦桌子、掃地，手腳麻利動作輕盈，這一通忙活下來，絲毫沒有大的聲響。小道童正忙碌著，耳聽得一聲長長的悶響＂嗯?＂，自云房內(nèi)房里發(fā)出來，小道童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推開內(nèi)房門，快步走向一張雜木床邊，撥開麻布紋帳，扶著一個穿著白色內(nèi)衣的瘦老道起了身。那老道睡眼未開，仍是閉著眼睛半坐在床上，小道童從床架上拿起一件長長的、有點皺巴的玄色道袍，便要給老道士穿上，只見那老道并不伸手，反倒揮了揮手，示意不用更衣。小道童輕聲細語道：“師父，今天有點涼，還是穿上吧”。那老道也不答話也不伸手穿衣，緩緩的挪動雙腿，在床沿上坐了起來，并問到：“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那小道童答到：“已經(jīng)辰時了”。老道哦了一聲，卻把雙腿伸了出來，小道士趕緊給他穿上的布鞋。那老道睜開眼緩緩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出了內(nèi)房，緩步渡到了外面的小院子里，圍著小院子慢慢的散起了步。稍后，小道士在屋里說道：“師父，洗臉水打好了?！崩系阑氐轿輧?nèi)一番洗漱完畢，小道士接著遞上一杯溫茶，老道接過來喝了一口，贊了一聲“好茶”，接著便咕嚕一口，把整杯茶連茶帶水喝了下去，小道士接過茶杯，又遞上一碟松子酥，老道士吃了幾個餅，小道士再遞上一杯茶，老道照樣喝完茶，這就算是用過早點了。吃過早點，老道士便對小道士說：“拿鏡子來?！毙〉朗窟M內(nèi)房拿出一面銅鏡，手上還拿了一把梳子一把篦子，小道士舉起銅鏡對著光，老道接過梳子篦子，對著鏡子梳理起了自己的花白頭發(fā)，順帶收拾了一下嘴上那些許稀疏發(fā)黃的胡子。小道士與老道相處日久，甚少見他如此，便打趣道：“師父，您今天這是要去相親吶？”老道士也不答話，白了他一眼道：“把我那件紫金道袍拿出來。”小道士一聽此話，知道今天師父是有正事要辦，馬上收起了嘻皮笑臉的形態(tài)，接過梳子篦子往內(nèi)房走去，稍后手捧一檀木盒子出來，那盒子一尺見方，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小道士打開盒子，雙手捧出一頂?shù)拦谝患L袍，幫老道穿戴好衣冠，又從墻上拿過一把拂塵遞上。那老道穿戴周正，手拿拂塵，神情頓時大不一樣，早上那老態(tài)龍鐘的老道，登時便有了幾分仙風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樣。

　　這老道便是這紫極觀掌教慧善真人，那小道童便是他的關(guān)門弟子天志，師徒二人便居住在這小別院內(nèi)。那慧善真人心性恬淡，院中陳設簡樸，屋內(nèi)除卻幾件御賜之物，和墻上一副自畫的老子像，與平常人家無異。這小院和外面的幾座大殿一比，確實顯得寒酸，若非熟悉之人，誰也不會覺得，堂堂紫極觀掌教，當朝御賜的“紫極天師”，竟居住在這尋常小院內(nèi)。那小道童天志乃是慧善天師十二年前，在潭州一小鎮(zhèn)上所救，當時正值春節(jié)時分，潭州突發(fā)瘟疫，慧善真人得聞，率門下弟子二十余人，千里奔赴潭州，協(xié)助朝廷抗疫，累半年有余，才瘟疫盡除。那次瘟疫潭州民眾多有死傷，慧善真人一行人在回觀途中，路過潭州府下一小鎮(zhèn)，見那小天志穿得破破爛爛的正沿街乞討，一番打聽之下，才知他全家六口，五人死于瘟疫，僅余他一人得以幸存，已當街乞討兩月有余，幸賴眾鄉(xiāng)親庇佑，才不至餓死凍死街頭。本來依朝廷詔令，像此等情形，當或托人予以收養(yǎng)，或收至官府所辦孤獨院，卻不知為何此事竟無人過問，一眾道士知曉后，頓時心生憐憫，便由當?shù)乩镎鞅?，將小天志收養(yǎng)了。說來也奇怪，當眾人與小天志商議，要帶他回道觀收養(yǎng)時，那小天志卻十分的不情不愿，并說：“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壞人，說不定出了鎮(zhèn)子便把我賣了呢”。眾人也是哭笑不得，只得一邊好言相勸：“我們不是壞人，我們在潭州呆了半年，潭州老百姓多是認識我們的，我們哪敢做那傷天害理之事”？再一邊恫嚇：“你若是不隨我們?nèi)?，萬一哪天碰到那拍花子的人販子，怕是真要把你給賣了”，誰知那小天志竟絲毫不懼：“我不出鎮(zhèn)子便是了，鎮(zhèn)上人我都認識，都是熟人，要是見了生人，就離他們遠遠的”。眾人無法，只得哄騙道：“你一個小孩子，無依無靠的，你吃什么喝什么？你住哪?。吭龠^幾個月，天冷了會下雪會凍死人的”！哪知那小天志竟胸有成竹的答道：“我有家，就在鎮(zhèn)上！我給伯伯叔叔嬸嬸阿姨們磕頭，他們會照顧我的，我也不白吃他們的，幫他們跑跑腿掃掃院子掃掃街，我要是再大一點了，還可以給他們擔水劈柴挑東西，我家還有田，我大了自己還可以種田，餓不死凍不死”。眾人聽到他小小年紀居然能說出此番言論，頓感驚奇，誰知驚奇的更在后面，那小天志竟幽幽的說：“要是真活不下去了，死就死了吧，我又不是神仙，早晚也是要死的，早點死了早點與家人團聚，也挺好的”。眾人竟一時不知如何應答，既憐憫又傷感，更驚奇他小小年紀，竟有如此這般心思。那慧善真人聽了他這一番話，知道此子聰慧過人，心中頓時起了收徒之念，便問道：“你家在何處，可否帶我們?nèi)タ纯础?？小天志便叫上里正，帶了眾人去到一河邊尋常小院，院中還留有喪事痕跡，院后五個新冢，那里正把慧善真人拉到一邊，悄聲說道：“他家是外來戶，他爹姓錢，原是做篾匠的，鄉(xiāng)親們都叫他爹錢篾匠。他家也沒啥親戚朋友，鎮(zhèn)子外還有三畝多薄田，日子原本倒還過得去，誰知道碰上這瘟疫，唉，真是慘啊”！慧善真人問道：“這小孩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可有讀書識字”？里正答道：“這小孩快六歲了吧，鄉(xiāng)下人也沒個正經(jīng)名字，大伙平日里都叫他三兒，他原本還有兩姐姐，他排第三，平日里他爹這么叫他，大家伙也就這么跟著叫了，去年他爹讓他去鎮(zhèn)上的書院里讀了半年多書吧，也不知道學到些什么”。里正接著勸道：“這小孩可聰明著呢，我看你們也是好人，又有本事，就把他收養(yǎng)了吧。這次瘟疫，全鎮(zhèn)兩百來戶，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過世，有好幾戶都絕戶了，大家伙日子也都挺難的，朝廷的賑災物資現(xiàn)在還沒到，怕是到不了咱們這小地方了，你們就可憐可憐這孩子，把他收養(yǎng)了吧”，這里正一邊說，一邊又是抹淚又是作揖的，就差下跪了。慧善真人聽完，心里有了計較，于是把小天志叫到一邊，蹲下問道：“你爹送你去書院讀書，你可有學過《三字經(jīng)》”？小天志點點頭表示學過，慧善真人接著說到：“你家人現(xiàn)在都去世了，這學你怕也是上不了了，你可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你跟著我們?nèi)?，我們不單可以教你學文，還可以教你習武”。那小天志聽到后，默不作聲，慧善真人見他動了心，接著說到：“我們不單可以教你學文習武，還可以教你醫(yī)術(shù)，將來若是再遇到有需要救助的人，你就可以用你學到的醫(yī)術(shù)，救活他們，你看這樣可好”？那小天志登時兩眼一亮，斬釘截鐵的說：“好”，接著又說：“可我要是走了，家里怎么辦？我爹我娘，還有我奶奶和我姐姐，他們怎么辦”？慧善真人聽得此話，心下大慰，起身與那里正言道：“貧道乃京城紫極觀的，道號慧善，現(xiàn)在這孩子愿意跟我們?nèi)?，那他家這些屋子田地，還要煩勞你多加費心照看一二，這幾座墳還沒有立碑，我們出錢給你，你挑個日子幫忙安排妥當，逢年過節(jié)也來祭拜打理一下，日后這孩子長大了，也必定不會忘了你的大恩大德，你看如何”？那里正自是一百個愿意，這樣既省了不少麻煩，還能救這孩子一命，又能白種三畝田地，還能得一筆小錢，當下便十分爽快的應承了下來。臨了還留了個心眼，讓眾人立下字據(jù)，雖然他也識不得幾個字，也不知道紫極觀是何觀，慧善是何人，但心想，立個字據(jù)總歸是好的，萬一將來有事，這也是個物證。

　　眾人安排妥當，帶著天志回了紫極觀，途中找了一個裁縫鋪子，給他換洗了一番，沒想到還從他懷里，找出來一張房契一張地契，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他爹臨終前交予他的，叮囑他好生保管千萬別弄丟了。眾人見到都嘖嘖稱奇，都說沒想到這孩子小小年紀，居然這么能藏事。那天志見到房契地契，還嚎啕大哭了一場，仿佛要把憋在心里的傷心都哭出來，眾人見此情景，對他是又疼又惜，心想還是個孩子，卻遭遇到這么多傷心悲慘事，他這下哭出來也好，倒免得落下病根。隨后眾人才得知，原來他爹請鎮(zhèn)上的先生，給他取了大名，叫“錢天志”，他還生怕眾人聽錯了，特意寫出來給眾人看。那慧善真人心道：此子名字與我觀中輩分契合，莫非此乃天意？待回觀之后，便將其收為關(guān)門弟子，順其大名，給他取道號“天志”。最先是由幾位師兄給他啟蒙，大師兄天樞教其文，二師兄天璇教其醫(yī)，三師兄天璣教其武，四師兄天權(quán)教其道。待得十二歲，便由慧善真人親自教導，除文武醫(yī)道之外，另有所學。那天志自家破人亡流落街頭之后，萬幸得遇高人，自是不敢偷懶。自從師父親自教導之后，一邊照顧師父生活起居，一邊勤加練習師父所教，近年來也常去三大藏館中，查看了解各類雜學，所知所學頗多。只是有一樣，那慧善真人并非古板教條之師，這天志生性聰慧，年紀又不大，竟成一活潑調(diào)皮之人，與眾師兄那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截然不同。他平日里捉弄師兄弟師侄們的事也不少，好在眾人大多知他身世，兼之師父師兄們也疼愛他，他也沒做什么太過分的事情，他倒也知道分寸，平日里對長輩們也還是尊重的，眾人也就都由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