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聲破空，一隊(duì)一隊(duì)的八旗兵自城門魚貫而出，兵馬齊整，旌旗蔽空。
鐵拐老心想：“金國始終未能滅亡葉赫部，這般勞師動眾，大兵出征，莫非……哎呀不好，葉赫部在滿洲之北，此是向西的方向，莫非要攻我大明？……”
有土人圍觀，這個道：“大汗命八阿哥監(jiān)國，親率二十萬大軍，到天壇祭天，要攻南朝呢?！?p> 那個道：“南朝城堅糧足，地廣人多，咱們能打勝仗么？”
這一人道：“南朝皇帝不理朝政，朝中無人，怎擋得住我八旗軍的鐵騎？”
那人道：“你瞧，咱們大汗出來了?！敝灰娨幻骠钇煜拢F甲兵環(huán)衛(wèi)著一騎高頭大馬的人，正是一代雄主努爾哈赤。擒少沖的兩人受皇太極派遣脅持少沖，以交換玉簫，正巧碰上八旗軍出城，難進(jìn)城門，便想從北門進(jìn)去。就這么一耽擱，鐵拐老趕到，飛石擊在脅持少沖那人后腦勺上。那人連同少沖一起墜馬。鐵拐老飛身上前救起少沖，再見另一人已飛馬走遠(yuǎn)，扣石子彈去，哪知那人身手矯捷，伏鞍而避。鐵拐老連發(fā)數(shù)枚，都被他避過，眼見著逃到了射程之外，心想：“金國高手倒是不少?！?p> 少沖渾然沒事，只是臉色蒼白，心有余悸。
鐵拐老又望了望黃塵中的八旗軍，尋思：“昔年秦軍攻打鄭國，途中為鄭國商人弦高遇上。他急中生智，把羊送給秦軍主帥，說是鄭侯派他送來的犒賞，讓秦軍誤以為鄭國有了防備而退兵。今日我若施故伎，多半不靈了。”
轉(zhuǎn)念有了主意，對少沖道：“為師要去長白山極頂?shù)奶斐馗凹s，有件事要你去做。你即刻乘此馬一直向西，到三百里外的撫順關(guān)，見守將李永芳，說是金兵二十萬勁旅攻我大明，叫他早防備。這是金鈐黃綾袋，你拿出給他看，說出為師的名號，他自當(dāng)信你。”
少沖還想說什么，鐵拐老道：“事在緊急，你速去報訊，決斗事了，為師便來撫順關(guān)接你?！闭f著話把金鈐黃綾袋給了少沖，里面足有三天的干糧。
少沖心中雖怕，但師命難違，只好與師父灑淚而別，望西馳去。一路上不敢耽擱，天將黑時，便追上金兵的前隊(duì)。
前隊(duì)的先鋒官見他可疑，立命一個小隊(duì)把他擒住，少沖喊道：“我是叫化兒。”金兵哪里理他，扭送到金主努爾哈赤營中。
努爾哈赤道：“叫化兒豈有騎馬的？你說的是漢話，必是漢人的間諜，要去撫順關(guān)報訊。左右，推下去砍了！”刀斧手得令，便來推少沖。
少沖忙道：“我有話說。”努爾哈赤道：“你還有何話說？”少沖道：“難道說漢話的都是間諜么？你說的是漢話，你身后的范先生也說漢話，你們都是間諜么？”
努爾哈赤笑道：“小叫化兒說的有理?！睂Ψ段某痰溃骸八坪踝R得先生?！?p> 范文程微一躬身，道：“這小乞丐是鐵拐老的徒弟，太子派人綁架他，與鐵拐老交換玄女赤玉簫，卻給他逃脫了。”
努爾哈赤喜道：“‘得玉簫者得天下’。小乞丐自投羅網(wǎng)，妙之極矣。你可知鐵拐老現(xiàn)在何處？”范文程道：“多半去天池與完顏堡主決斗?！迸瑺柟喈?dāng)即命人押著少沖去天池?fù)Q玉簫。
八名武士押著少沖，馳馬直奔長白山天池。一路上少沖被看得甚緊，絕無逃走的機(jī)會。聽金人的口氣，離天池已不甚遠(yuǎn)，他心中大為憂急，想到這次不但未完成師命，還要陷師父于為難之境，暗罵自己該死。
行到一處，有名武士看見不遠(yuǎn)處巖石下有只小熊，叫道：“兄弟們，這只小熊迷了路，咱們快去捉來開葷?！?p> 眾人先少沖綁在樹干上，吆喝一聲圍攏上去。一名武士挽弓射箭，小熊應(yīng)箭而倒，一時未死，嚎叫不已。有人又補(bǔ)上一箭，終于射死。
眾人回到樹下，升火烤肉，不一會兒肉香四溢。眾武士見熟得差不多了，正欲撕開分享，不知誰叫了一聲：“不好了，熊爸爸，熊媽媽來找兒子啦！”眾人還以為他開玩笑，抬頭望去，果見兩頭威猛的大熊一前一后直奔這邊而來。這一下驚得魂飛天外，扔下烤肉四散而逃。
有名武士慢了幾步，立被公熊撲倒在地。那公熊憤怒已極，張牙舞爪，把那名武士撕得稀爛。逃開的武士見同伴被吃，都向公熊射箭，那帶頭的武士箭術(shù)甚精，有百步穿插楊之妙。射向公熊的箭都被它格開，母熊卻被一箭貫穿肚腹。公熊這時更加憤怒，猛然幾個撲，只一會兒咬死了兩人。其他人再不敢停留，狂奔下山。公熊追上去又咬死一人，有一人陷于雪中不能自拔，知道狗熊不吃死尸，裝死是唯一逃命的辦法，便俯面裝死。那公熊走到近處，哪理他是死是活，一陣狂咬撕扯，那人立成了七八塊。剩下三人卻已逃得沒了蹤影。
公熊回到母熊身邊，伸鼻嗅了許久，低嘯了幾聲，忽然仰天又是舞臂，又是哀號，仿佛在怒吼老天不公。
少沖嚇得毛發(fā)直豎，生怕它怒極來吃自己，閉上眼睛不敢再看。聽它停了吼聲，睜眼看時，只見那公熊銜來小熊尸身與母熊放在一處，扒雪埋了，又仰天悲號幾聲，才踽踽而去。
少沖見就這么離去，頗出意料之外。驚魂稍定，才想到自己不再受制那八個金國武士。恰好腳下有枝羽箭，他一腳踢起，張嘴接住，用箭簇割斷繩子。自己能恢復(fù)自由之身，還得多謝小熊一家，朝小熊母子的埋尸處拜了三拜。不知為何，想到公熊當(dāng)時失子死妻，捶胸問天的眼神，心中甚覺傷感。
拜畢起身，望著大地茫茫一片，竟不知該向何去。又不知師父決斗情形如何，若到了撫順關(guān)見不到自己必定擔(dān)憂，自己有辱使命，未能及時報訊，也不知明金兩國交戰(zhàn)勝敗如何。正自亂想，佼幸逃脫的三名金國武士又返了回來。
原來三人未得到玄女赤玉簫，無法向金主交待，便又冒死回來，瞧少沖死了沒有。他們見公熊已去，而少沖還好好的，喜出望外，但仍怕公熊還在附近，便一步步躡足上來。
少沖轉(zhuǎn)身向高處狂奔。三人見少沖便要逃走，也顧不得公熊，快步追來。漸漸到了山崗上，少沖見前面是一大片陡坡，已無去路，再看后面三名武士已然追近，嘴里叫著滿話。
少沖驚慌中瞥見雪里一快三尺見方的木板，不暇細(xì)想，搬出來趴身其上，木板帶著人一下子從陡坡滑下去。那木板越滑越快，少沖閉目不敢開視，只死死的抓住木板一頭，耳邊刺骨的寒風(fēng)呼呼作響，便似要把他從板上吹出去。心中另一個念頭使他萬分恐懼：“這么滑下去，只要撞在樹上石上，也必是一死?！?p> 有時木板帶人飛上半空，落下又繼續(xù)下滑，有時翻起滾來，也不知過滑了多久，突然又向上滑起來，滑到高處漸緩，重又滑下。如此反復(fù)幾次，終于停下來。
少沖好半天才睜開眼，只見陽光照得雪山甚是刺眼，自己置身兩山的夾溝中。他下來的那山高不見頂，三名武士這時已渺不可見。他第一個念頭是“我還活著”，接著便想尋些食物添飽肚皮。
沿途倒也遇到不少獵戶、農(nóng)夫，但說的話卻非漢話，也非滿語。少沖寫字與他們認(rèn)，也沒一個識得。所見當(dāng)?shù)孛袼罪L(fēng)物與中原大同小異，只是語言不通。不過天下乞丐皆一般，那些人倒也施舍他吃食，但對于去赫圖阿拉城，別人聽不懂，自然也不會給他指路。他不辨方向的走了幾天，連回路也忘記了。這一下不能去找?guī)煾福性不夭蝗チ?，不由得大是沮喪?p> 這一日天色將晚，風(fēng)雪漸大，他仍沒找到棲身之所。忽見遠(yuǎn)處山腰露出一角飛檐，料那里必有一座不小的莊院，他循路走到莊門前。一陣敲門之后，應(yīng)門的是個三尺之僮，見是個乞丐，便欲驅(qū)逐。里面有個著黑衣的漢子說了兩句話，門僮便把少沖引到廚房，端了些殘羹剩飯給少沖吃。
少沖一番風(fēng)卷殘云，提出要留宿。門僮大是擺手，趕著少沖出去。到了院里，少沖見那黑衣大漢仰頭看天，若有所思，知他好心，便走過去雙腿跪下，道：“這位大爺，你可憐可憐，天快黑了，我無家可歸，外面又有虎狼，只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焙谝聺h低頭凝視少沖一會兒，搖了搖頭。
卻在這時，從后堂走來一個著白衣的漢子，手中提著一柄劍，向黑衣漢問了一句話，又瞧瞧少沖，走到近處，突然連劍帶鞘向少沖眉心刺來。少沖一驚，急低頭翻身站起。那劍跟著刺他前胸，少沖急退一步，作勢撲向白衣漢。白衣漢劍立即上指，卻見少沖又退了一步，當(dāng)下住劍望了黑衣漢一眼，兩人臉上都是驚奇的神色。白衣漢說了一句話，轉(zhuǎn)身走向后堂。不一會兒又回來，向少沖道：“莊主請小兄弟到書房去?！?p> 少沖聽他說的是漢話，又驚又喜，道：“我終于遇到老鄉(xiāng)了，你們是……”他話沒說完，已看到白衣漢凌厲刺人的眼光，似乎不愿自己多說，便立即住口。
白衣漢帶他走向書房。到了房外，見門外站著一個著青衣的漢子。青衣漢問白衣漢道：“是他么？”白衣漢點(diǎn)點(diǎn)頭。青衣漢向少沖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
少沖道：“我叫少沖，從中原來，迷了路……”
青衣漢不等他說完，伸手來握他手掌，說道：“原來是中原人，你好啊?！彼樕闲τ模謪s抓著少沖不放，勁道越來越大。
少沖覺得手掌便欲被他捏成了肉團(tuán)，但他生性倔強(qiáng)，心想你瞧不起叫化子，你也不讓你得意，便哼也不哼一聲，只痛在心里。
青衣漢突然松手，推開房門，向里面道：“師父，這小家伙不但會我教中的功夫，似乎……”房中人道：“似乎什么？”
少沖見說話的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書生，手中拿著一本青皮書，他身后又站了兩漢子，各著赤色、黃色上衣。只聽青衣漢道：“似乎是，徒兒也瞧不太明白，有儒家的內(nèi)功，甚是霸道，不過眼下他根基還淺?！?p> 中年書生道：“你如此無禮，豈是待客之道？還不向小兄弟道歉？”
青衣漢微怔，立即向少沖躬身一揖，道：“適才莽撞，請小兄弟不要見怪?！苯衅腿巳∷幘茷樯贈_擦拭痛處，為他沐浴更衣，換了身光鮮的衣服，重到書房來見莊主。
中年書生對他道：“小兄弟，你是鐵拐老的弟子是不是？怎么會‘流星驚鴻步法’？”少沖見他說出自己的來路，大是驚服，喜道：“你識得我?guī)煾?？這‘流星驚鴻步法’是從一位姓莊的大哥那里學(xué)的?！碑?dāng)下把自己如何身患奇毒，如何闖入莊錚的菜園子，得他相救，又如何幫他打架，只是于六指琴魔之死略過不提。
中年書生點(diǎn)點(diǎn)頭道：“難怪難怪。在下只是素聞令師大名，未曾晤面。不過與這位莊兄倒是相識。你的步法卻又不完全是‘流星驚鴻步’，似還參雜了鐵拐老的‘狗追神行步’，適才我弟子又試出你體內(nèi)有‘快活功’的真氣，才知你是鐵拐老的弟子?！鄙贈_雖未經(jīng)鐵拐老正式授藝，但相處時，鐵拐老有意無意指點(diǎn)他，漸漸有了功底。這些連少沖自己也不知道，自然驚奇于中年漢子識出他的身份。
中年漢子又道：“在下姓蕭?！庇忠榱饲?、赤、黃、白、黑五個弟子，后道：“在下也是中原人。因不堪忍受明朝的苛捐雜稅，才背井離鄉(xiāng)到這朝鮮國定居?！?p> 少沖心想：“原來這里是朝鮮國?！敝宦犑捪壬溃骸斑^一段時日，劣徒要回一趟中原，你在這里耐心住著，到時跟著回去便是。”少沖大喜，不住口的道謝，自有人領(lǐng)他到廂房歇息。
此后數(shù)日，一日三餐都有白衣漢相陪，其余四弟子卻很少見到。而蕭先生常在院中石桌上獨(dú)自下棋，左右手輪流執(zhí)子，左邊贏了，便左手端杯喝酒；右邊贏了，便右手端杯喝酒，還笑道：“成固可喜，敗亦無憂。輸贏都有酒喝，妙極妙極。”
忽一日傍晚，有客人拜莊。高軒盛從，華裾珠履，皆是富貴氣象。莊客延至客廳奉茶，不久蕭先生迎出來，見三位客人中只朝鮮國手金泰來是老棋友，另兩人一個著便服，一個寬袍短袖，作日本武士打扮，都是生面孔。便用朝鮮話說道：“原來是金老哥。國手莫非又想出了什么妙著，來向蕭某炫耀。這幾位是……？”他眼光瞧向另兩人，等金泰來引見。
金泰來道：“金某蒙皇上、太子抬愛，受封‘國手’，怎敢妄自尊大？我?guī)韮晌慌笥?，這一位是日本國‘棋圣’宮本寧次郎宮本先生，這一位是義州判官崔明亮崔大人……”
蕭先生與兩人見禮。崔明亮恭敬的還了一揖。宮本一直盯著壁上幾幅字畫看，比及金泰來引見時，才睇了蕭先生一眼，眼光又回到壁上，道：“聽聞蕭先生是本地有名的雅士，有‘棋書畫三絕’之稱。不過壁上這幾幅字畫嘛，……”說到這里，便輕搖了兩下頭。后面的話不言自明，那意思是“也不過如此”。他說的是日本話，由崔明亮翻譯過來。
金泰來道：“這些都是敝國的大師手筆?！睂m本道：“在下不敢品評貴國的大師手筆。說到書畫，畢竟中土才是源流。無論神品、妙品、能品，皆是洋洋大觀，不知凡幾。在下舍中便收羅了不少中土?xí)嬀?，這次來朝以棋會友，還有幸得了三件中土的稀世奇珍。蕭先生這些字畫相形未免遜色?！?p> 蕭先生聽崔明亮的譯文還算客氣，但從宮本傲慢的神情，已知并非原話。但他沒有生氣，說道：“不知是何奇珍，宮本君可否借在下一觀？”
宮本道：“有何不可？”便命隨從捧上來。三件珍品分放在三個木盒中。宮本令人開啟第一個長木盒，取出一個卷軸。一名隨從持定一端，垂下一幅立軸。
眾人注目看去，見是一幅《墨葡萄圖》。畫中枝葉紛披，藤條低垂，葡萄晶瑩欲滴，墨韻飄香。筆墨酣暢淋漓，潑辣豪放，觀之令人驚心動魄。后面題款曰：“半生寥落已成翁，獨(dú)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笔鹈扒嗵俚朗俊?。
崔明亮道：“畫是不錯，可惜非出名家?！?p> 蕭先生道：“不然。青藤道士徐文長學(xué)識淵博，書畫劍皆精，但功名不就。為人放蕩疏狂，落拓不羈。所作書畫強(qiáng)心鐵骨，與夫一種磊塊不平之氣，字畫中宛然可見。其水墨大寫意畫法，縱橫馳騁，大刀闊斧，力摒宋元以來倪元林、祝枝山、文征明等文人畫的陳腐之氣，自創(chuàng)一格，獨(dú)具匠心。尤其是這首詩，更以野藤自況，……”
徐渭字文長，曾為胡宗憲幕僚，于抗倭頗有功績。胡獲罪后，佯狂脫歸越中，還因殺妻入獄。其言行與世不容，鄉(xiāng)里目為狂人。不過這很對蕭先生脾胃，他的私印刻的便是“青藤門下走狗”，對這幅畫自也是投以青眼。自信畫中那種不馴和無奈也只有他自己能看到，世上俗人幾人能知？
他正自入神，宮本卻教收起來，打開第二件珍品。兩名隨從一人持定，一人徐徐展開。卷幅縱一尺、橫三丈，描金云龍箋上龍飛蛇走，乃是宋徽宗趙佶的草書《千字文》。
崔明亮道：“向聞那個宋徽宗是個糊涂皇帝，不過書畫音律還算精擅?！?p> 金泰國道：“趙佶其書學(xué)黃魯直而能變其法，學(xué)薛曜又能自創(chuàng)一格。筆畫瘦挺，自稱‘瘦金體’。卻不聞他能書狂草。這幅字莫非是假的？”
宮本道：“國手這話外行了，趙佶能今草亦能狂草。此卷為他書法已臻爐火純青之時所作，乃不可多得的傳世精品?！?p> 蕭先生嘖嘖稱贊道：“道君皇帝草書既有懷素之圓轉(zhuǎn)疾澀，又有‘草圣’張旭的體勢連綿，其筆勢灑脫勁利，結(jié)體變幻多姿，通幅轉(zhuǎn)行換筆毫無懈怠，一氣呵成，大有天風(fēng)漫卷，江河狂瀉之氣象。其排山倒海之勢恐素、旭之輩亦遜讓多多?！彼吙催厬彝筇摃浴疤斓匦S，宇宙洪光”，順著那筆勢下去，越來越快，越來越興奮，連身子也跟著舞動起來。卻在他興高采烈處，宮本又教收起。
蕭先生意猶未盡，忙道：“怎么？”
宮本道：“還有第三件寶貝呢?！钡谌齻€木盒呈四方形，里面油紙包裹著一個黃絹包袱，打開包袱，又有青皮封幟。
蕭先生見如此鄭重其事，料非凡品。待去了封幟，才見是一本破舊泛黃的線裝書。眼前一亮，立即夾手奪過，驚喜道：“是《隋書》的《棋圖》！此書早已亡佚，你從何處得來？”
翻開一頁，只看得一眼，再也無法移目。臉上忽喜忽憂，自言自語道：“這一手‘倒脫靴’甚妙。這一著敢于棄子，……嗯，白子有些不妥，黑子卻不乘勢追擊，教人匪夷所思……”他正想著書上的珍瓏棋局，書又給宮本拿回。
宮本道：“諸位這下見識了，可知在下沒有說大話?！毙南耄骸白约和鞣Q‘棋書畫’三絕，所藏字畫、棋譜比起這三件就差得遠(yuǎn)了?！碑?dāng)下說道：“足下可否在敝莊盤桓數(shù)日，容在下借以揣摩揣摩？到時自當(dāng)原封奉還?！?p> 宮本道：“其實(shí)舍處藏品汗牛沖棟，這三件雖然珍奇，不過太倉一粟。就算贈給先生也沒什么大不了。但這么無緣無故相贈，旁人看了眼紅，也向在下索要，在下不好厚此薄彼，藏品再多，也不夠送人?！?p> 蕭先生道：“足下美意，在下心領(lǐng)。別無他望，只求暫借數(shù)日?！睂m本面顯為難之色，說道：“在下今日叨擾，本擬向先生討教棋藝。不如你我約定三局，在下以此作為輸贏的彩頭?！笔捪壬溃骸霸谙碌牟仄房蛛y入足下法眼。”
宮本道：“先生不幸負(fù)于在下，可否容在下請教一個題目？”
蕭先生先是一喜，后又蹙眉道：“竟有如此便宜之事！不知要考在下什么難題？”
宮本道：“蕭先生棋書畫之外，精通天文地理、術(shù)數(shù)歷法、三黃六壬、奇門之術(shù)，在下粗通棋劍之道，其它雖有涉獵，終究未能登堂入室。所出之題，皆在此中。先生倘覺涉及隱私，不便相告，自可以不答便是?！?p> 蕭先生聞言才放了心，道：“一言為定。”便將眾人請到雅室。
華燈高照，排開棋枰。兩人相對，一跪一坐。余人知高手過招，可大開眼界，在旁觀弈，靜待雙方落子。
蕭先生道：“我為主，你為客。第一局足下請先！”
宮本道：“在下就不客氣了?！蹦樽勇湓谶吔巧稀?p> 蕭先生想也不想，在白子的犄角上掛一手。宮本望了一眼蕭先生，在另一邊角上落子。蕭先生又在其旁掛靠，意在不讓他有絲毫立足擴(kuò)張的余地。
宮本起初數(shù)子，似乎漫不經(jīng)心，為黑子四處包抄，一番打劫求活，到后來竟連成一片，四個邊角都是白子的天下，勢力大熾。黑子已然無力阻擊，聽任黑子殺入中原腹地，奪地擴(kuò)勢。一局未終，敗局已成。
蕭先生推枰斂手，道：“這一局足下贏了，”望了一眼那三個木盒，搖了一下頭，道：“請出題，在下當(dāng)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睂m本道：“好。中土有譫：種樹植林，莫過清明。現(xiàn)問清明之節(jié)，七曜位于黃道哪一宮？北斗引二十八宿又在何位置？”
蕭先生道：“天文星象，語難達(dá)意?！碑?dāng)下命黑衣弟子土司空取來一架渾天儀，置于空地上。
眾人見是一個大球，外面好幾層銅圈，上標(biāo)：赤道、黃道、南北極、日月星辰、二十四節(jié)氣等名目。黃衣弟子將水注入渾天儀的漏壺，“嘀噠”聲中，銅圈各繞軸轉(zhuǎn)動起來，演示出星象變化。金烏墜，玉兔升，光陰茌苒，斗轉(zhuǎn)星移。
蕭先生道：“太陽于春分點(diǎn)達(dá)白羊?qū)m，于谷雨達(dá)金牛宮，清明節(jié)當(dāng)在白羊?qū)m將至金牛宮。周天二十八星宿，以北斗斗杓指向的角宿為起點(diǎn)，由西而東羅列。”當(dāng)渾天儀行至清明，蕭先生教停了滴漏。各銅圈隨即停止，三垣二十八宿羅列一周天，太陽正處于白羊?qū)m中。
宮本點(diǎn)頭道：“在下明白了?！笔捪壬鋈喬靸x，道：“咱們來下第二局，如何？”各揀子歸碗，將枰清空。
宮本道：“所謂禮尚往來，這一局該由先生執(zhí)先。”
蕭先生道：“好。”執(zhí)白在邊角的四四位落了一子。宮本投在了三六位上。蕭先生不去管它，到關(guān)元處落子。宮本卻在六三的位上又投一子，與三六位的黑子成夾攻之勢。
此為‘雙飛燕’，也即日本所謂的‘雙懸’。蕭先生仍不管那子的死活，只集中精力經(jīng)營中原腹地。過了十余手，地盤頗為可觀。而黑子一味濫勢，少有根基。一局終了，通計宮本輸了三目半。
宮本道：“蕭先生妙棋。在下輸?shù)眯姆诜?。這幅趙佶的《千字文》橫軸便歸先生了?！?p> 蕭先生教青衣弟子木太歲收起，又道：“黑白之局，成固可喜，敗亦無憂。在下佼幸獲勝，竟得了徽宗真跡，毋寧太過？就算輸了，可說是絲毫無損。宮本君不妨出第二道題目?！?p> 宮本道喜道：“先生身在局內(nèi)而神游物外，以平常之心超越勝負(fù)之念，棋品已在我等之上。在下第二道題目是：有人居中央，出乾位十步，趨無妄七步，轉(zhuǎn)師位十二步，返同人七步，至坤位十五步，問他現(xiàn)居何處？”
蕭先生掐指算了一會兒，道：“你請稍候?！泵t衣弟子火熒惑取來算盤、算籌，就在棋枰上演算。他一邊撥弄算盤，一邊用算籌計數(shù)。約摸一頓飯工夫，他盯著枰上的算籌道：“我知道了。此人居坤位十步，或者他轉(zhuǎn)乾位十步可回到中央?！?p> 宮本點(diǎn)頭道：“咱們來弈最后一局?！彼膊豢蜌?，執(zhí)先投在關(guān)元附近。
蕭先生心想：“你竟然直入中原，我可不許你立足?！币苍陉P(guān)元附近落子。數(shù)手后，蕭先生的黑字圍成了“金井欄”。白子圍于當(dāng)中，眼見著要死一大片。宮本舉棋不定，額頭涔涔汗下。過了一會兒，手中一子投在了白子的活眼中，圍死了數(shù)枚黑子。這數(shù)枚黑子一揀開，局面大變，形勢逆轉(zhuǎn)，竟成了白子被圍。
蕭先生贊道：“好一手反扳！”眼見突圍無望，只得另辟天地，在另一塊空地發(fā)展勢力。兩人你一子，我一子，“玉子頻敲忘畫冷，燈花落盡覺宵深”。這一局斗得甚是激烈。
前兩局一勝一負(fù)，最后決定高下。旁觀眾人都覺蕭先生略居下風(fēng)，敗局已呈。五大弟子更為師父著急，所謂“觀棋不語真君子”，何況棋技差之千里，也只有干著急而已。
木太歲一抬頭發(fā)現(xiàn)那東洋人的一名隨從神色有些不對，再瞧他手臂微動。后來發(fā)現(xiàn)只要輪到宮本行棋之前，他手臂都要動幾下。木太歲大為奇怪，趁眾人目光都在棋枰上。移身過去，才見他在宮本后背劃來劃去，似在寫字。再留意一會兒，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寫“七四”，宮本就落子在七四位，當(dāng)他寫“三九”，宮本就落子在三九位，原來是在指點(diǎn)宮本行棋。木太歲當(dāng)即干咳一聲，狠盯著那人。那人眼皮一抬，目光甚是銳利。
木太歲本想逼視他一會兒，讓他自覺收手，那知被他這么一看，先自心慌無主。定神再看那人已籠手袖中，不再指點(diǎn)。他即回到師父這邊，向火熒惑低聲道：“我瞧東洋人背后那隨從大有來歷?！?p> 火熒惑望了一眼那人，并不覺有何特別，搖了搖頭。
再看棋局，蕭先生這邊已將受困的棋子解救出來，連成一片，于白子成互抱之勢。兩邊都不能置子叫吃，竟成了雙活之局。宮本哈哈一笑，道：“你我戰(zhàn)成平局。在下奉上《墨葡萄圖》和《棋圖》，可否問第三個題目?”蕭先生道：“在下求之不得。請！”
宮本隨便抄了一枚棋子攥于拳心，道：“這枚棋子只有在下知曉黑白，請先生猜出來。你可以發(fā)一次問，不過在下只能答‘是’或‘否’，還可以撒謊?！?p> 蕭先生聞題，道：“此題有意思?！蹦眄毘烈靼肷?，忽含笑道：“有了。先問足下，棋子是白的且你所言為實(shí)？”宮本搖頭道：“否?！笔捪壬溃骸笆呛谧??！睂m本展開手掌，果是一枚黑子。
其實(shí)這一問含著一個非此即彼的機(jī)關(guān)，以次推斷，即可猜中棋子黑白。眾人沒明白其中道理，有的還以為蕭先生擅于先天神數(shù)之類，占卜得知。
宮本起身道：“在下親聆雅教，學(xué)問大長。改日拜候，就此作別。”說罷深深一躬。金泰來、崔明亮夜相隨辭去。
蕭先生直送到莊門，待客人走后，回到雅室，把玩三件寶貝，愛不釋手。又道：“這東洋人棋力不弱，實(shí)是我生平所會一大勁敵。不過他第三局后半局棋力不繼，明顯發(fā)揮失?！?p> 木太歲在旁道：“其實(shí)他視受人指點(diǎn)，以二敵一，才的與師父抗衡。”當(dāng)下將適才所見告知師父。
蕭先生忽然想到什么不妥，自言道：“這三人來的唐突，僅僅是為了弈棋？三件中土珍品每一件都極為稀罕，那東洋人又從何得來？他請教三題，只問答案，不索原由，還說學(xué)問大長……”
他向來機(jī)警，迷于珍品在先，惑于木野狐在后，以致一直沒察覺出異常。這時他越想越覺可疑，立即派水、木兩弟子尾躡上去，探看三人究竟有何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