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證據(jù)
老者并未回話。
向來夜深多寂落,陳年舊事涌上心頭,不似江海滔天席卷那般痛快,而是將人脫了皮扔進(jìn)蛇鼠蟻窟里,底下還輔之文火慢燒,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啃噬活生生的骨血。
兩人心照不宣地默然無言,也不知等到燭臺(tái)積了多少蠟淚,他才終于打破靜默:“殿下,前塵往事如云似霧,切莫又為尋一個(gè)出口,再度迷了眼睛?!?p> ……蕭其臉上看不出表情,只輕輕“嗯”了一聲,回過身看向老者,恭敬說:“晚輩謹(jǐn)記在心?!?p> 他說著上前去為老者換茶,一面淡淡開口:“甘陜發(fā)生這么大的事,以馮閣老為首的清正官員不會(huì)坐視不理,請奏的折子勢必如山,父皇的旨意最慢也是這幾日就會(huì)下達(dá)……我在春試前是趕不回來的,吏部考功司那邊還要費(fèi)請杜老多多用神?!?p> 老者點(diǎn)點(diǎn)頭道:“殿下安心,不必有后顧之憂,鄴京的事情交給我們來做便好。”
蕭其感念望他一眼:“這些年來若沒有您在旁相助……”
“噯——”老者搖頭打斷他,面容慈祥:“殿下言重了。寧王府于我恩重如山,老臣現(xiàn)已身為王府一員,做的都是分內(nèi)事……”
他看蕭其欲言又止,笑著說:“更深露重,老臣這把骨頭遭不住咯?!?p> 蕭其也是一笑,忙攙扶他起身,老者朝他輕輕搖手,照著禮拱手稱退。
……
門扉半敞,濕冷的涼風(fēng)鉆到案前,挑得燭燈搖臂彎腰,蕭其的影子便也搖擺不定,就像此刻甘州城內(nèi)的風(fēng)雨。
黃水融冰未化,又接連幾日的暴雨將甘水村農(nóng)田盡數(shù)淹沒,更別提灘涂平地。大水肆意,甚至漫上河堤,條石和木樁被沖得松松垮垮,不堪一擊。
壩上人聲嘈雜,泥褲泥臉接踵交錯(cuò),幾乎叫人分不清男女,嘩啦洪水掀起時(shí),連暴雨砸地也稱不上大動(dòng)靜……周衍頓感頭腦昏脹,不知是被身邊眾人嚷的,抑或被堤上搖搖欲墜的木樁嚇得。
眼見那木樁將要倒塌,一道身影驀然間竄了出去,猛地躍入滔滔泥水里直往那缺口火速游,她定睛看那人欲要以蠻力釘緊樁子,霎時(shí)間駭然心罵:蠢得可以!接著一把扔下手里破敗的紙傘扎進(jìn)暴雨。
鄭鷹飛正忙在一旁疏通河道,登時(shí)聞周遭一通恐慌:“快跑?。Q堤啦——要決堤啦!快跑!”他心下一驚,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看見河中周衍逆著人流而上,嚇得哪里還有魂在!?一疊聲地吼叫:“——?jiǎng)e管了,你回來!”
瓢盆大水劇烈錘在太陽穴上,叫人眼皮突突直跳,手里的家伙物計(jì)砸在光腳上也渾然不覺,他只是一個(gè)勁兒地沖開人群,劃向水里兩人,一邊大吼。
周衍拖著一人,體力難支,卻看鄭鷹飛急速趕來,心中更是緊繃。
鄭鷹飛快速看一眼飄蕩的木樁,手腳劃得飛快,總算是膽戰(zhàn)心驚地接近了周衍,急忙道:“將……”
周衍打斷:“鄭大俠!”三人會(huì)面,她一手握到了鄭鷹飛肩膀,一手將拖著的人交接給他,道:“請鄭大俠將他帶上岸,我一個(gè)人游輕松些?!?p> 他急切的話堪堪堵在嗓子眼里,一時(shí)也顧不上那么多,雙手一提便將那神志昏迷的男子扛上肩返回。
周衍松了一口氣,盡力跟著鄭鷹飛的步子,目視他們逐漸近岸,眼里影像卻越來越模糊,火辣辣的雨水進(jìn)了鼻腔,嗆得人心肝直顫,就連原本耳邊轟隆的鳴叫也弱了幾分……
岸上人等扯著喉嚨嚷,鄭鷹飛將將才放下肩上那人,腿下一軟。想到什么后倏地彈起回身——決堤了!
“鄭、鄭大俠,去不得?。 睌?shù)十個(gè)滿身濕衣的百姓匆忙扯住泥濘的褲腳,連聲阻攔他下水。
鄭鷹飛幾乎要哭出來,眼眶通紅大叫:“——讓開!?。?!啊!”
“您不能去?。 ?p> “——不能??!”
“啊!放開!放開啊啊啊啊啊——!”
好吵。周衍忽感渾身輕松,仿似沉浮在溫泉里,心罵道。
驟然間有一紫服男子砰一腳踹上亭柱,借著彈力飛身一躍!他手里抓著爪鉤,在空中快狠準(zhǔn)地甩開,將其嵌在木柱裂縫里,盯著水中纖弱的人影撲通一聲落下。
周衍感到手上一緊,駭然撐開眼睛,朦朦朧朧間看清了人,微弱道:“林征?”
“*!”林征大罵一聲,惡狠狠地拖過她架在背上,一手緊緊握住麻繩,一手艱難保持身體不下沉,沖著岸上人叫道:“拉!”
不料背上人這時(shí)候居然還有閑情打趣:“怎么晉王殿下……還、還派了你暗中保鏢的任務(wù)?”
“閉嘴!”林征頓感右手心里被麻繩磨得火辣,磨著牙恨恨道:“姓舟的!你還真是個(gè)該死的種!我在孫府蹲了你幾天幾夜,沒料到你藏在北野義軍里頭!”
周衍被硌得心慌,她胡亂咳嗽一通,噎紅著臉道:“哪里哪里?我本就是義軍的一員,你綁我去孫府時(shí)不就是這么個(gè)說法?”
林征看了眼河岸上齊聲拉繩的人,心道自己這右手怕要廢在今日,越想越恨,怒道:“你在孫府過的日子,自己心里沒數(shù)?在里頭待了那么久,怕是連條鞭子也沒吃過!我不過就綁了你幾圈,又沒害你在孫府吃苦,至于記到現(xiàn)在?”
他猛然驚覺,問:“奇了怪了,你既以被捕義軍的身份進(jìn)的府,姓孫的為何不嚴(yán)刑拷問?”
周衍笑笑:“你現(xiàn)在才想到……晉王殿下身邊的人竟如此遲鈍?”
林征:“不怕死的話你盡管在嘴上討些便宜!”
“我在孫府過得怎樣并不重要,”周衍見他惱羞成怒,怕他急了跳墻,趕緊道:“重要的是我被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府,你現(xiàn)在可以相信我?guī)С鰜淼臇|西可靠了?!?p> “嗤?!绷终魇中你殂檠?,浸出了一片赤紅血水,此時(shí)更加疲于廢話,只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安还苣闶欠裾娴奶椎搅藢O恩惠行賄貪贓的證據(jù),不想被扔下水,立刻告訴我藏在哪兒!”
周衍看快要近岸,膽子也大了起來,有意挑釁笑:“我還道晉王殿下派你護(hù)衛(wèi)我,實(shí)在是受寵若驚,不料你是為了賬本單據(jù)從天而降……嘻,這么一來,我反倒不敢告訴你它們的下落了?!?p> 林征劍眉立凜,利索道:“你什么意思?”可惜并未聽見回答,于是又威脅道:“別忘了你身上的挫骨散還沒有根除!”
周衍并不為所懼,接著上句玩笑話道:“證據(jù)嘛……證據(jù)在我身上,已經(jīng)濕得透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