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

　　“阿玖，阿玖！”

　　“噯！來了！”

　　每當(dāng)聽見有人喚她名字，她總喜歡脆生生地應(yīng)，然后蹦呀跳呀地跑過去。我不喜歡同別人喚她作‘阿玖’，我喜歡喚她作‘姑娘’。

　　阿玖生來眉清目秀，臉生的嬌嫩素凈，嗓子好。待她給家里幫完活兒，我?guī)讉€兒就坐在池塘邊兒上，要她唱歌給我們聽。有時我?guī)讉€兒也總喜歡拉上她到村邊的溪邊上坐著玩耍。夏天的溪邊總長滿了許多白白小小的野菊，風(fēng)一吹來的時候，它們就隨著風(fēng)和阿玖的頭發(fā)一齊飄啊飄。

　　——這時，阿玖就會將她從城中戲班那兒聽來的曲兒輕輕地哼——咿咿呀呀我們倒也喜歡聽。阿玖是個大姑娘，常常能夠被允許跟著下村的人去城中聽幾回戲——咱村里還沒有幾個人能聽過戲呢！

　　阿玖有時也將她從鄰村阿爹那兒偷來的書念作故事給我們聽。說起來，阿玖還會識字。我?guī)讉€也常同她開玩笑，說阿玖這么厲害，長大后一定去城里作老師。

　　可阿玖卻說她不愿作老師，她只愿同我?guī)讉€一直在一起。

　　夏天的池塘邊上會長出一叢一叢的野菊，白白的小小的，風(fēng)吹過的時候它們就搖啊搖，像是要被吹走了似的。我喜歡將它們采下來，藏在手心里，跑去找阿玖。

　　“姑娘姑娘！你猜猜我今日給你帶了什么？”

　　我將手背在身后，望著阿玖閃亮亮的大眼睛。

　　阿玖的眸子亮晶晶的，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瞇起來，嘴角邊上還有兩個好看的酒窩窩。

　　“我猜……你給我?guī)Я诵∫熬?，是不是？?p>　　“哎呀，又給你猜著了！”

　　我把手伸過去，小小的野菊就安靜地躺在我的手心里。阿玖把它們從我手心里拾起來，然后她就會將這些小野菊放在院兒里曬，曬干以后的小野菊她會輕輕地放進一個干凈透明的小玻璃罐子中。我問阿玖為什么這么做，阿玖總回過頭來用她那閃亮亮的大眼睛看著我，然后笑著對我說：

　　“這樣就可以保存很久了啊?！?p>　　后來，我有很久一段時間再沒見著過阿玖，直到落葉像風(fēng)一樣吹滿了整個金黃色的村子。阿玖那日拉著我去村邊的小溪旁坐了很久很久，也哭了很久很久。

　　然后，16歲的阿玖第一次這樣問我。

　　“你會娶我嗎？”

　　我那時15歲，只知道自己很喜歡很喜歡阿玖，所以我同她說，會。

　　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著阿玖的影子。

　　聽村里的人說，阿玖的家中養(yǎng)不起她這個娃娃了。阿玖的爹是個老賭徒，輸?shù)膽K淡也只要還有他一口飯吃！她的爹要她嫁給鄰村的阿勇去做小媳婦——阿勇家里很有錢，卻是活生生吃人的買賣。阿玖的爹沒法子，只好把阿玖賣去了城里的唱戲班子。我跑去找阿玖的時候，她家中已是一副衰敗模樣。

　　再后來，18歲的我去到城中戲班尋到阿玖，她正將那濃墨重彩擦在她已經(jīng)滿布傷痕的臉上，一面兒抹一面兒哭。

　　我輕輕走過去，喚她“姑娘”，可惜她再沒笑著脆生生地應(yīng)回去。

　　“姑娘?！蔽逸p輕喚她。

　　她將臉從手心中抬起：那日里閃亮亮的眸子已然黯淡下去，還帶著些未干的淚痕。

　　我心驟地一疼，聽戲班里的伙計們說，阿玖現(xiàn)在聲音也不脆了，為了生計幾乎是每天送出去給富貴園里的人糟蹋，現(xiàn)在早就不成模樣，已很久沒人再愿聽阿玖唱戲了。

　　“阿玖，你猜，我給你帶了什么？”這是我頭一回喚她的名字。

　　“我猜……你給我?guī)Я诵∫熬铡遣皇?？?p>　　我看著眼前再不如從前那個活潑開朗的阿玖：阿玖的眼睛深深地陷了進去，她瘦了許多……阿玖受了太大的委屈，可是她還在等我……

　　“不，阿玖，你猜錯了……我來娶你?！?p>　　我將瘦弱的阿玖從凳子上輕輕扶起，看到她藏在她袖子里大把大把干燥的小野菊。

　　后來，我?guī)О⒕粱亓舜遄樱萘颂?，成了親，然后親手埋了她。

　　——阿玖的墳邊長滿了白白小小的野菊，風(fēng)吹來的時候，它們就搖啊搖，像阿玖柔軟的頭發(fā)一樣飄啊飄。

　　我坐在阿玖墳前，喚她“姑娘”，再等她跑啊跳啊的脆生生地應(yīng)一句：“噯，來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