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時候，我那時才上小學(xué)一年級。因為一件事我成了班上的“小明星”，所以我還清楚記得，我媽撿了一個孩子，全校都傳遍了。很多同學(xué)懷著質(zhì)疑的心態(tài)，問我是不是真的。

　　不僅是我的同學(xué)質(zhì)疑，連很多街坊鄰居都不相信我媽撿了一個孩子，甚至有傳言是我媽悄悄生的孩子。事情是這樣的，我家當(dāng)時9口人居住在以前的老式瓦房里。瓦房左右都有2間廂房，中間是一個堂屋，但堂屋不用來居住的。我媽準(zhǔn)備在瓦房的右側(cè)修平房，但是因為積蓄不夠。所以她決定向我的大姨媽家去借，為什么會選擇向我大姨媽家借，以后再給大家細(xì)說。

　　至于我媽借沒借到錢，也不知道。因為所有人的關(guān)注的是那個撿來的孩子，大家都想弄清楚到底是從哪里撿來的。

　　從媽媽給鄰居講述的過程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媽媽去大方瓢井我姨媽家，也就是我媽的大姐家。她向姐姐借錢，在姨媽家住了一夜，她打算明天一大早就回家。第二天早上，她向姐姐道別，姐姐一再堅持要送她去車站，媽媽擰不過姨媽，就沒有推遲。進(jìn)了車站，姨媽簡單和媽媽寒暄幾句就離開了。媽媽帶著些許不舍的心情，抓著扶手，爬上了大客車。媽媽看見有一個單獨的空座位，立即走過去坐了下來。

　　沒過幾分鐘，走過來一個中年彪型大漢，他指著我媽的位置說：“這個位置有人坐的”。我媽趕緊走到司機后方的平臺上座下，整個過程，我媽沒有回大漢的一句話。這時，靠近車門的兩座上有一個抱著嬰兒的年輕的婦女喊住了我媽媽。

　　“姐，你來這里坐，我這里面沒人”。年輕婦女一邊喊，一邊向我媽指了指她身邊的座位。我媽遲疑了一下，然后緩慢地走向中年婦女。中年婦女把雙腳并攏，邁出座位，身體往外傾斜，我媽很輕松地走了進(jìn)去。還沒等我媽緩過神來，中年婦女又開口了?！敖?，你幫我抱一下孩子，我去上個廁所，馬上就回來！”我媽把孩子接過來，婦女起身的時候，我媽還特地扯高嗓門：“動作快點?！弊诟瘪{駛座上的售票員聽到有人要上廁所，把頭伸出窗外對準(zhǔn)那些人喊到：“我們5分鐘后就出發(fā)了，上廁所的抓緊啊?！?p>　　我媽抱著孩子，孩子沒有哭鬧，大概是睡著了，或許是她媽媽剛才喂了奶不覺得餓。我媽根本沒有好好打量懷里的孩子，她心事重重地看著窗外，她此時最在意的就是小孩的媽媽趕緊上完廁所回到車上。上廁所的人一波一波的回來，媽媽緊緊盯著廁所的方向，廁所就在出站口的旁邊，媽媽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過濾一遍。就是不見小孩的母親回來，這時離小孩媽媽出去已經(jīng)有15分鐘了?！翱纯催€有誰沒有返回來”，售票員疑惑地問道?！澳莻€抱嬰兒的女人沒有上車，”一個同車的人說到。

　　此時，車上的人都開始把注意力轉(zhuǎn)到我媽身上。我媽也開始有些焦急了，感覺挺不自在。售票員看了看，決定找個人去廁所看看。結(jié)果人不在廁所，車上的人開始東張西望?！坝锌赡苣莻€女人是去站口買水去了”，車上的人議論著?！澳銈兇蠹?guī)兔θフ艺?，我抱著這孩子不方便走”，我媽基本上發(fā)出的是哀求的聲音，聲音明顯有些顫抖。

　　車上的人都出動了，他們找了廁所，站口，其他的客車，把巴掌大的車站翻了個遍，就是沒有找到小孩的媽媽。看著大家無功而返，媽媽有些失落?！案纱鄤e等了，我們大家趕時間”。這聲音很響亮地從車尾后排座位方向傳來，穿透力很強，感覺要把媽媽身旁右邊的玻璃刺破?！斑€是等等吧，說不準(zhǔn)人家真有急事，正在回來的路上。”這聲音來自車廂中部，雖然分貝低，但是很清晰。瞬間，車廂里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轉(zhuǎn)移到了司機的身上。司機左手靠在方向盤上托著頭，一言不發(fā)，但是他著急的心思已經(jīng)顯露在臉上。

　　不一會兒，車上開始議論起來。

　　“小孩的媽媽太不負(fù)責(zé)了，居然把孩子給陌生人抱著，上個廁所半天不回來”?！笆前ⅲ恼娲?！”一個乘客附和到。

　　“肯定是那女的和別的男人睡生下的，被男的拋棄了?！薄笆前?，不檢點?；钤摫粧仐?！”另一個乘客也附和著說。

　　“孩子有先天疾病?！背丝蛡冊谶M(jìn)行著大膽的猜測，各自都在展現(xiàn)自己料事如神的本領(lǐng)。媽媽聽到“先天疾病”確實慌了神，但在這么多乘客面前還得假裝鎮(zhèn)定，于是扶了扶孩子襁褓的邊緣，仔細(xì)看留下了一排手掌印，媽媽手心都濕了?？伤约菏菦]有察覺到，她趕緊打量懷中的嬰兒。白白嫩嫩的肌膚，卷卷微黃的頭發(fā)稀疏地緊貼在額頭上，淡淡的眉毛，小小的嘴巴向上翹起。放眼過去，五官端正，和正常的孩子沒什么兩樣，媽媽緊繃著的心稍微得到一絲舒緩。車上乘客還在不停地議論，攀談，各自滿足自己那點僅有的虛榮心。

　　嘟嘟，嘟嘟……眾人的聲音被喇叭聲打斷了。此時的司機真的等得不耐煩了：“下一班車，馬上進(jìn)站了，不等了?！眿寢尩男呐榕橹碧ε滤緳C叫她去坐下一班車，這樣是可以去等小孩的母親?？墒?，一等估計又是幾個小時，因為兩三個小時才發(fā)一班車。果然，下一班車已經(jīng)來了，司機發(fā)動了車子，車子原地抖動起來，準(zhǔn)備發(fā)車了。母親請求司機給另一個司機說明情況，要是小孩的母親來了，記得找這一班車的師傅聯(lián)系她。

　　客車終于出發(fā)了，車上的乘客均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唯獨媽媽怎么也開心不起來，她不知道懷里的孩子該怎么辦。

　　媽媽希望早點到站，但想著到站以后不知道把孩子給誰，媽媽心里開始忐忑起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幻想著，萬一那孩子的母親已經(jīng)回到車站了呢，也許正在坐上下一班車趕來?！斑@孩子可能就是車上這個人的?！庇幸粋€乘客小聲的說。

　　媽媽顧不得乘客們的閑言碎語，她希望孩子的媽媽即刻出現(xiàn)在眼前。但現(xiàn)在眼前是窗外不停移動的樹枝，偶爾聽到輪胎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她又看看懷里的孩子，孩子睡的非常的香，嘴唇微微蠕動，好像在回味奶汁的味道，孩子是那么的滿足，感覺就像躺在自己媽媽的懷里，睡得那么心安。

　　車子還是不停的晃動著，時間過得真快，要看就要到站了。在車上的這一個多小時，對媽媽來說真的太漫長了。她不敢相信這樣的事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這一切都太突然了，她沒有丁點兒的準(zhǔn)備。

　　“看吧，那孩子估計有殘疾，這么晃的車，居然沒有醒過?！眿寢屢呀?jīng)習(xí)慣他們的議論了，畢竟嘴長在他們的身上，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車子到站了，車還沒停穩(wěn)，年輕人都開始站了起來，一只手去抓著座椅，搖搖晃晃往后門擠。車門一開，乘客紛紛向外沖，媽媽正要站起來，腿又不聽使喚地彎下去，原來，媽媽為了減少車子的顛簸影響孩子入睡，媽媽一直墊起腳抱著孩子。時間過長，媽媽的腿已經(jīng)發(fā)麻，酸軟，無力站起來。等緩過來，車上已經(jīng)只剩兩三個人了。

　　媽媽很無奈，因為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來聯(lián)系司機找孩子。媽媽失望了，怎么會有不要自己孩子的母親呢。此時媽媽覺得那女人有些可恨，她不應(yīng)該把孩子丟在車上揚長而去。

　　媽媽回過神來，心想得趕緊把孩子抱去向計生辦的說明情況。但是這樣抱著這小孩去，肯定說不清楚的，沒有人會相信的。媽媽只好哀求司機幫忙去證實一下，司機說不用，你自己去就行，這么大車人都看見了，還有假嗎，不用你去請他們，他們都會幫你“證實”的。媽媽也只能下車，司機喊住了她，座位旁邊那袋子衣服也是這孩子的媽媽提上車來的，你把它提走。

　　媽媽去找政府部門分管計生的那個叫張平州的領(lǐng)導(dǎo)，向他說明了撿到孩子的事。領(lǐng)導(dǎo)只是告訴媽媽，現(xiàn)在孩子還小，由你先帶著，如果她母親找來，就還給人家。既然領(lǐng)導(dǎo)都沒什么特別的主意，媽媽也只好背著小孩回家。

　　還沒到家，這孩子就開始哭了。媽媽很著急，加快了步伐，但一路的爬坡，確實很吃力，媽媽咬著牙，終于到家了。媽媽來不及歇氣，趕緊燒水和奶粉給孩子喝。孩子喝了奶粉還是哭，只是沒有之前聲音那么大。媽媽想著肯定是尿尿濕了，趕緊給孩子換尿布。媽媽把襁褓攤開，讓孩子躺在自己的雙腿上。果真，尿布濕透了，媽媽趕緊扯開尿布，看到孩子全身都是汗，估計是背在背上一路疾走捂出的汗。媽媽叫我姐姐去找了塊干毛巾來，媽媽拿起毛巾就往孩子的身上擦，但衣服已經(jīng)黏在背上了。媽媽準(zhǔn)備把衣服掀起來往上拉一些，就在這個時候，她發(fā)現(xiàn)這孩子的衣服里有東西。媽媽趕緊伸手去摸，發(fā)現(xiàn)是在兩件衣服的夾層中間。媽媽小心翼翼的把它拿出來，原來是一張寫滿字的紙條。

　　字跡非常潦草，家里沒有一個人能認(rèn)識上面的字。后來，我媽拿著紙條去找我的大爺，我大爺是家族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了，也是德高望重的人。他把紙條上面的內(nèi)容一字不缺的念給我們一家人聽，上面有小孩的出生年月?！耙蚝⒆拥母赣H是個賭鬼，嗜賭如命，而且還經(jīng)常毆打她，她為了孩子不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所以才出此下策，拋下孩子?！边@全是那女人寫在紙條上的原話。

　　這紙條在寨子里也傳開了，左鄰右舍知道情況以后，都勸母親好好把這孩子養(yǎng)起來。有了這張紙條，媽媽心里踏實了許多，她更加堅定要把這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為了不讓孩子長大以后感覺自己是撿來的，媽媽思來想去給她取一個和我姐姐相近的小名。我姐姐叫小玉丹，給這小孩取名為小玉梅。從此我就有了一個“妹妹”，本來我是家中最小的，現(xiàn)在有了妹妹以后，我就不是最小的了。我們一家都沉浸在這份喜悅之中，但這份喜悅是短暫的。

　　這個妹妹來我家才過兩個多月，突然有一天，妹妹就開始拉肚子。然后就是哭鬧，怎么哄都哄不了。媽媽抱著她去找人摸肚子，還是照樣拉肚子，有時還帶血絲，后來沒見好轉(zhuǎn)，就帶她去街上的醫(yī)院，醫(yī)院說沒辦法了，還是帶走吧。媽媽和大哥把她從醫(yī)院抱了回來，我就看到她拉的便便幾乎跟肉團(tuán)團(tuán)一樣，很難想象一個一歲都還沒滿的孩子會遭受如此大的痛苦。

　　最終，她還是離開了我們。她走的那天，媽媽和大哥用她之前的小被褥把她裹的嚴(yán)嚴(yán)實實，裝在了一個小箱子里，把她埋在謝家嫲窩的山梁上。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多年，可當(dāng)時的情景猶如昨天。媽媽跪在地上，不停的在哭喊妹妹，一邊哭一邊抓一把泥土撒在妹妹的身上。泥土已經(jīng)從妹妹的腳部，撒到了胸口，到頭部的時候，媽媽始終沒撒下手中的土。大哥和我靜靜的站在一旁，大哥不停地抹眼淚，我看著媽媽和大哥哭，我眼睛酸酸的，但眼淚沒有流出來。因為那時的我，根本不懂得，妹妹進(jìn)入泥土就是永別。

　　眼看媽媽越哭越厲害，又用頭去貼近妹妹的臉蛋。這架勢沒人來勸肯定是不起來的，大哥趕緊把我拉到一邊，叫我去請寨子里的一個三舅娘和大舅娘來勸媽媽。我飛快的跑回家中，找到我的姐姐。“姐姐，大哥叫你去請三舅娘和大舅娘去勸勸媽媽，她還在山上哭呢?！蔽覐男【秃芎π撸匀e人家里請人，我是不會去的，只能讓我姐姐去。大舅娘和三舅娘果真去把媽媽勸了回來，媽媽回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已經(jīng)腫起來了，估計是哭的緣故吧。

　　本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結(jié)束了，到事情確出乎所有人意料。

　　我高中畢業(yè)那年的暑假，從城里回到鄉(xiāng)村老家，想著就要外出讀書了，回家和父母待一段時間，畢竟我之前是沒出過外省的。

　　每當(dāng)我回到家里，就有一個習(xí)慣，到處看都要看一遍，尋覓一番。從堂屋墻角找到了一箱飲料和兩瓶酒。

　　此時的父母都出去干農(nóng)活去了，沒人在家。我蹦蹦跳跳去地里找他們，好讓他們知道我回家了。

　　才出門沒多遠(yuǎn)，就看到一個戴著帽子的，鋤頭搭在肩膀上的人向我的方向走過來。周圍地里玉米桿很高，看不清是誰，直到越來越近，這不是我媽嗎。

　　我叫住了她。

　　“回來啦”她激動極了。

　　嗯，我應(yīng)了一聲。

　　媽，那飲料怎么回事？我好奇地問。

　　“小玉梅的媽媽提來的?！?p>　　誰？我當(dāng)時想不起來小玉梅是誰，畢竟過了十來年了。我再次驚訝地發(fā)問。

　　“之前去世的那個妹妹的媽媽送來的。”

　　見我一臉疑惑，她補充了一句“你大姨和她一起來的?！?p>　　我這時才聯(lián)想起來。

　　“她們來干什么？”我連忙追問媽媽。

　　“她們騙了我?！眿寢屨Z氣有些略微的生氣。

　　怎么能騙你呢？

　　“那孩子不是我撿到的。”媽媽似乎有點委屈。

　　我越聽越糊涂。那是怎么來的，你快些說給我聽。

　　“是你大姨安排好的。當(dāng)年我去她家，就事先告訴她的。小玉梅的媽媽是她們寨上的，她需要養(yǎng)的孩子很多，經(jīng)濟(jì)條件很有限，而且男的又是賭鬼，家里經(jīng)常揭不開鍋，娃娃根本養(yǎng)不活。于是她把情況向你大姨說明，請你大姨給小孩找個養(yǎng)家，你大姨想到了我?！蹦赣H的語氣有些責(zé)怪大姨。

　　那車上的那段，借故上廁所都是她們精心設(shè)計好的？

　　是的，媽媽語氣非常堅定。

　　“可惜，沒有把娃娃帶活……”媽媽接著嘆了口氣。

　　“這并不怪你，本來家里條件就不好，再加上妹妹已經(jīng)營養(yǎng)不良了。”我試著安慰她。

　　“可是，”媽媽不知到該說些什么。

　　“盡力就好，這是妹妹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