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輛黑色的吉普車上,司機對我爸爸說:“埃立克斯將軍,一會兒您就會見到阿貝爾國王了?!?p> 阿貝爾國王,那個即遙遠又近切的稱謂。那個總是不停地擔心阿酷兒的軍隊會打過來,又不停地得到我爸爸的安慰和鼓勵的懦弱的君主。
鼓勵了十幾年,還是一朝歸為臣虜,便永不回頭。
然,車子并未駛向皇宮,卻被直接開進薩頓星球的監(jiān)管所。
我爸爸的眼睛到后期一直不怎么好,有一次甚至眼睛上蒙著布條指揮戰(zhàn)役。
他下了車,仔細辨認一下周圍。瞬間明白事實究竟是什么樣的一種狀態(tài)。
他問自己:“我為國家赴湯蹈火,為什么今天會到這里來?”
是啊,他其實設想過兩條路,兩個結局。其中一個,當然還是他心中希冀的,就是他能夠再見到阿貝爾國王。
或許,阿貝爾國王還能被說服,以至于不會對敵人過度地卑躬屈膝。
或許,阿貝爾國王還能記得當初......
那年那月,在手握重兵的兩個大將,一個不出兵,一個敷衍了事,只有爸爸帶著偏師去救援快要被敵國攻陷的城池時,阿貝爾國王親自獎勵給爸爸一面旗幟,那上面分明赫然寫著精忠二字。
就是這兩個字,恍惚之間,可能會令人無法去確信,從此再也見不到阿貝爾國王了。
也不能當著國王的面把一切都說清楚了。
難道一片報國之心,會一朝都休?
他心里每時每刻都惦記著的國王,那個宵旰不寧的、以至于讓他自己也不能有絲毫宴酣享樂之意的國王,是背信棄義還是不甚了了呢?
讓他不由得對著喬治安娜哭訴國家沒有繼任者,只因沒有子嗣繼承王位的那個國王,是被人望所歸還是海翁失鷗呢?
身邊人看見他哭,不覺心中竊笑,甚至在私底下小聲議論。
也許在他們心目中,一個大人物,就是應該沒有感情,比常人更冷血。
他們奇怪于大人物也會有豐富的情感,是因為他們不曉得人的理智會超越情感。
無須解釋的,再怎么樣也不需要辯白。
那么就把判明是非的控制權,交給阿貝爾國王吧。
可以讓阿貝爾國王控制。
就是死,也讓他控制!
從前,一面精忠旗,鎖死了他和阿貝爾國王之間的關系淵源。
如今,這審判罪人的地方的一切,卻顯得那么詭詐,那么險惡。
然而絕不能輕舉妄動。軍人的常識告訴他,萬一他有所動作,如果周圍亂箭齊發(fā),他的反抗罪名就會即刻成立。
這時,他看到院子中被綁縛雙手的我和克里斯丁叔叔。
我不再是那個每戰(zhàn)必勝,不準失敗,否則就會首先受到處罰的猛將,不再是那個秒殺阿酷兒星球最好的將領的勇士了……
我渾身沾滿血污,一只眼睛周圍已經(jīng)腫脹得讓眼睛變成一條縫。額頭潰破,血水夾雜著血清,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嘴角也爛得不成樣子。
而克里斯丁叔叔,一直被用刑,以至于被徹底打糊涂了,意識都變得不太清醒。
本應是四目相對,彼此問候的時刻??涩F(xiàn)實是,我和克里斯丁叔叔都沒辦法抬頭看他一眼。
如果我當時能看到他,就會早些發(fā)現(xiàn)他眼里奪眶而出的淚水。
這都是為抗戰(zhàn)流血流汗的勇士?。『敛豢蜌獾卣f,也是薩頓星球的棟梁。
我們沒有在戰(zhàn)場上受這么重的傷,卻被自己本國的懲罰折磨得不成人形。
起初的審訊,當主審官們看到我爸爸后背上的刻字,知道他無辜,肅然起敬之感油然而生,還會立刻停止問訊,把事情暫時壓下去,并以證據(jù)不足而向尤里斯申辯。后來,當有正義感的主審官們辭職的辭職,退出的退出,那么,最后一層保護罩失效了。
是的,當我爸爸看見我和克里斯丁叔叔被嚴刑拷打得體無完膚的那一刻起,除不認罪之外,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就算我和克里斯丁叔叔是人質,死也是要死在一起的。
不是嗎?
更何況,他已經(jīng)知道,他落入尤里斯及其同黨的圈套之內(nèi),這些人不會讓他活著出去。
可是,以此種種污蔑羅織的罪名,他也頂多就被判兩年監(jiān)禁。
但弗賴給尤里斯口授的秘旨,卻讓尤里斯如熱鍋上的螞蟻,寢食難安。
拖得時間一久,如果再不能定案,就只有放人。
那絕對不行。
到拉鋸戰(zhàn)的時刻,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埃立克斯有活著出去的機會。
然而,我們不可能認罪。
因為我們沒有謀反。
即使認罪,也難免一死。又怎么能將名節(jié)都放棄掉?
不爭一時爭千秋。
所以,不能認罪,也不能自殺。
自殺就代表認罪。
所以,只能等待大公國宣判。
而判決的結果已經(jīng)當局者清。
有經(jīng)驗的獄卒,想方設法讓我爸爸少吃虧。
可大部分的獄卒,都是尤里斯的同黨。
即便如此,當他們看見一個人,由于不認罪,而承受何等刑罰時,也還是不禁會由衷的同情。
本來就沒想過反叛,豈能因受皮肉之苦便開始大罵泄憤?
那就真的是中了尤里斯一黨的下懷。
即便如此,還是被扣上指斥乘輿的帽子。
而這個“乘輿”,已經(jīng)給阿酷兒貴族們寫信,許諾薩頓星球皇家的子子孫孫都會在阿酷兒星球的祖宗牌位前繼續(xù)跪拜下去了。
也許這樣的君主根本不值得效忠。
可是,這個國家,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生活著的人們,也不值得付出一個軍人的忠誠么?
約瑟夫將軍比我爸爸大十三歲,算起來,也有五十二歲了。
俗話說,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約瑟夫將軍顯然過了知天命的年齡。
所以他雖然也為阿貝爾國王所不信任,也為尤里斯所忌憚和仇恨,但再不會猶如一個年輕人一樣慨當以慷,也再沒必要像還未滿四十不惑的埃立克斯將軍那樣正視繩行,千仞無枝。
也許,芒寒色正,危言危行,是獨屬于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人的專利?
烈士也是年輕人的專利。
大多數(shù)的烈士,年齡都很小。
時間和命運,有時候不允許一部分人成長得更加枝繁葉茂,結出更多豐碩的果實。這類人,注定要早早地離開這個世界。是他們的某些特質讓其不能保障自身的利益。
相反,存活下來的,不是最強的,也不是最聰明的,而是最能適應環(huán)境的……
如果說環(huán)境是天生邪惡加系統(tǒng)失靈的產(chǎn)物,那么會發(fā)生什么?
是同流合污?
還是高高掛起?
還是站在他們的對立面?
這只關乎個人的選擇吧……
然而,偏偏選擇一條難走的崎嶇之路。
也就從此踏上篳路藍縷的艱辛之旅。
在今后的漫長歲月里,許許多多的人們都會惋惜地說,埃立克斯將軍的早逝,是薩頓星球軍事史上的一大損失。
還有人說,沒辦法,尤里斯和阿貝爾,最終還是享福一生。
好吧,事實如此,我也無法再爭辯什么。
可是,山河不會就此沉默,綠水不會斷流,不會不沖走一切落葉和落花,以至于山澗變得再次清澈,醇美甘甜的雨露,再次溫潤著沃野那斑駁昏黃的肌膚。
又過了許多年,我們薩頓星球,即使沒被阿酷兒星球所吞噬,也不能不被更強大的斐迪南星球所兼并……
盡管,斐迪南星球的文明,文化和制度,不足以長期統(tǒng)治薩頓。
最終薩頓又被我們最大的民族奪回來。
在反復的競爭和奪取過程當中,人們逐漸越來越懷念那位名叫埃立克斯的將軍。
直到有一天,在月亮湖畔的曼荼羅山上,在埃立克斯將軍的陵寢旁,多了五個人的跪像。
來瞻仰和緬懷的人們,會朝跪像吐吐沫,甚至會在跪像旁邊小解。他們會對跪像拳打腳踢,直至舊的跪像很快就破損嚴重,無法繼續(xù)使用。人們就再次自發(fā)地集資,再修筑新的跪像。讓跪像再被萬人摸,被踢被打。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消解他們心頭的憤怒,撫平他們心中的遺憾和惋惜。
然而,跪像不是尤里斯和他的那些同黨爪牙本身。我所見到的尤里斯,也絕不是和跪像一樣似乎處于不利境地的弱者。相反,尤里斯如果不殺某人,不是因為發(fā)善心,只是怕自己做得太難看,以至于做不下去。事實上,他到后期出門都不得不隨身帶著保鏢。而他死后,由于名聲太臭,竟然沒有一個人愿意給他寫墓志銘。他家中金銀財寶堆積如山,富可敵國。和他比起來,我爸爸根本沒有什么私人財產(chǎn)。尤里斯還讓他來歷不明的養(yǎng)子做史官,銷毀了我們所有的戰(zhàn)績記錄。
如今,我飛回曼荼羅山,飄蕩到我爸爸的墳墓前。
在獄中時,我們被分隔在不同的牢房,根本無法相見。
不是密室中的修煉,也沒有火折可以打出希望的烈焰。
人生是多么慘淡、悲苦,就同時是多么壯烈,多么輝煌。
然而當時,說這些又有什么意義。
任內(nèi)心百感交集,也無法描述于萬一。
金戈鐵馬,吹角連營。
仿佛還是在戰(zhàn)場之上,仿佛還能看到那面大纛旗迎風招展,以雷霆萬鈞之勢,橫掃敵軍如卷席。
心頭有萬馬奔騰馳騁而過,在荒原上疾馳。
雄風浩蕩,雄渾豪邁。
這才不是對尊嚴的踐踏,這才不會將人的性格貶低。
可是當無數(shù)的人不停地勸說阿貝爾國王陽氣一點的時候,他一句都聽不進。
一個如此壯懷激烈的人,和一個如此昏庸無能的人,究竟是前者信任錯了人,還是后者害錯了人?
人無完人,不希求后世一定為尊者諱。
世事無常,不幻想會在史書里留下多少美名。
可是,總不至于不相信,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雖然可惜,雖然感嘆,但戰(zhàn)場上死去的一個個戰(zhàn)友,很多年齡都那么小,他們何嘗不應該被惋惜被祭奠呢?
所以,只要有一線希望,還是要堅信,日后的某一天,冤案遲早會得到昭雪。
想到這里,縱使千難萬難,也仍然放下一切包袱,從容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