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這一棍的功德
1992年春,鄂省錢江縣楊橋鎮(zhèn)瓦嶺村三組。
傍晚時分,夕陽斜照。
暮風吹過村前村后一望無際的秧畦地,也吹散了裊裊炊煙。一群小屁孩拿著樹枝,嬉笑打鬧著沿著打谷場瘋跑,就像一群沖鋒陷陣的小猛士。
村頭一只石碾旁,十來個莊稼漢聚在一起談論著農(nóng)事,不時有人發(fā)出爽朗的笑聲。
此時距分田到戶已有些年頭,江漢平原廣大農(nóng)民的溫飽問題基本算是解決了,雖和傳說中的小康日子還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大多數(shù)人身上都洋溢著一股樂觀向上,奮發(fā)進取的精神勁頭。
要不,怎么說中國的農(nóng)民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一群人呢。
當然好吃懶做,不務正業(yè)者也是有的。
無論盛世,還是亂世,這類人它總是有的。
“你個混帳東西,出去才兩天,五百塊錢就敗光啦!”
“爸,哪里只兩天,明明是三天好不好!”
“兩天和三天有什么區(qū)別,說!老子的錢到底是怎么敗光的!”
“爸,怎么就叫敗光了,不是做生意虧了么。這做生意原本就有虧有賺的,您是沒做過生意,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你……這個敗家子,真是氣死老子了!”
“啪!”
突然,村支書趙明仁家里爆發(fā)出一陣激烈的爭吵,緊接著就是一聲瓷器爆炸,頓時打破了原本的祥寧與和諧。
聽到動靜的村民不約而同的張望過去,自從這趙家出了個不成器的玩意,一直都不怎么太平,隔三茬五就要整出點幺蛾子。大伙兒知道又有熱鬧可瞧了,紛紛心照不宣的的朝那里涌去。
這年頭,農(nóng)村黑白電視機雖有了一定的普及率,但電視節(jié)目稀少,娛樂活動比較貧乏;對于看熱鬧這種事情,人們還是比較熱衷的。
果然只見貼著毛爺爺畫像的堂屋里,趙明仁正光著膀子,怒火沖天的戳指著飯桌邊的兒子趙紅平破口大罵,腳邊一只飯碗已摔得粉身碎骨。
老婆韓秀芝忐忑不安的站在一旁,擰著指頭兒。
而這趙紅平一只腳踏在另一只凳子的栓口處,正狼吞虎咽的扒著飯菜,看起來似乎是餓極了。
瞧這小伙子生得著實是不賴,皮膚白凈,五官清秀,目測身高有一米七八左右,蓄著時下流行的郭天王式中分頭;花襯衣,牛仔褲,腳上一雙登云牌皮鞋;這型頭既時髦又帥氣,與尋常農(nóng)村青年土里吧唧的形象迥然不同。
只是此時的他看起來臉色疲倦,睡眼惺忪,一副又餓又困的鳥樣子,也不知又在外面干了什么事。
趙明仁罵急了,他便不耐煩的抬頭狡辯一通,然后繼續(xù)低頭猛吃;對那五百塊錢的下落始終遮遮掩掩,一副死無對證,你把我沒辦法的無所謂姿態(tài);但偶爾不經(jīng)意的目光閃動中,還是暴露了其內(nèi)心的虛怯和焦躁。
隨著看熱鬧的村民越來越多,門口很快被堵了個水泄不通;有人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瞧什么瞧,看什么看,都他媽的閑著沒事干么!”
“滾,都給老子滾蛋!”趙紅平面皮掛不住了,飯碗重重一擱,罵罵咧咧的起身要來關門。
“不許關門!”趙明仁搶先一步堵在門口。
“爸,什么事咱爺倆關上門好好說,何必讓外人看笑話。”
“你還知道丑啊,今日這事必須當著鄉(xiāng)親們的面說清楚,否則沒完!”
“你讓開!”
“先給老子說清楚!”
“媽的,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趙紅平忿忿不平的罵道。
一個要關門,一個不許關,推推搡搡間,父子倆難免起了肢體沖突;趙紅平年輕力壯,趙明仁被推得的跌跌撞撞,一不留神,腳后腳跟被門檻兒一絆,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竟撲通一聲,仰面朝天的跌倒在了外面。
“啊……”門外一片嘩然。
“兒子竟敢打老子,你個逆子!”
趙明仁大叫著,滿臉羞紅的爬起來,沖進去揪住兒子的衣領,張開巴掌就是一通劈頭蓋臉的狂扇。
趙明仁堂堂瓦嶺村一把手,全鎮(zhèn)優(yōu)秀黨員,跌了身子是小,跌了面子才是大。怒火中燒的他那是一巴掌快似一巴掌,一巴掌狠似一巴掌。
趙紅平雖說混賬,但失手推到老爸,難免心慌意亂;只得擺著頭面步步退讓閃避。
“啪!”
饒是他盡力躲避,還是免不了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白凈的面皮上頓時泛起一座清晰的五指山,眉梢上那兩片梳理得恰到好處的中分劉海也被打散,就像兩團雜亂的死烏鴉翎毛黏著。
這下也把他給惹毛了,嘴里罵了句“媽的個XX!”,扭住趙明仁的手奮力一推,又把他推了個仰面朝天。
“啊,還敢打老子,你個畜生?。 ?p> 趙明仁憤怒咆哮,一骨碌爬起來,抄起門后一根栓門棍,發(fā)瘋似的撲了上去。
趙紅平正惱怒的抹理著心愛的發(fā)型,見狀慌忙操起一只凳子。
咚,咚,咚!
碰,碰,碰!
頃刻間,父子倆便斗在了一起,斗得險象環(huán)生,激烈異常。
“別打啦,別打啦,求求你們別打啦!什么事爺倆就不能好好說,非要動武??!”一旁的韓秀芝嚇得膽戰(zhàn)心驚,急的跳腳大喊。
只聽轟的一聲大響,凳面竟被砸了一個老大窟窿,再一棍下去,便稀爛了。
趙紅平見勢不妙,慌忙扔了兩只凳腳,迅速繞過飯桌,一流煙躥到門口,口中叫著:“讓開,讓開,都給老子讓開!”,準備奪路而逃。
可惜就慢了那么半拍,已被怒火沖昏頭腦的趙明仁大步趕上,猛一棍輪下,正中他后腦勺。
只見這混蛋身子猛的一僵,搖晃了幾下,直挺挺仆倒在地??谕掳啄?,腿腳抽搐,幾下之后便一動不動了。
“兒啊……”韓秀芝哭了聲,奮身搶過來。
“兒啊,你醒醒,快醒醒啊……”見兒子雙目緊閉,表情痛苦,腦后滲出絲絲血絲,韓秀芝慌忙掏出手絹幫他捂住,口中急切又慌亂的呼喊著。
自始至終,看熱鬧的村民無一人上前勸阻,出了如此嚴重的狀況,竟還有人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也難怪,這趙紅平雖生得一表人才,底子里卻是個不折不扣的人渣敗類。
在他們眼里,這無可救藥的混蛋與其日后被政府喂花生米,還不如現(xiàn)在被老子打死算了。
趙氏夫婦一連生了三個女兒,人到中年才得了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大概是寵溺過頭了,這小子打小就染上了許多壞毛?。桓咧休z學后就整天和鎮(zhèn)上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吃喝賭錢,打架斗毆,偷雞摸狗,是方圓一帶有名的二流子。
老倆口為他操碎了心,趙明仁更是難做人;你堂堂一村之書記,連兒子都教育成這副德性,又有何德何能帶領全村人致富奔小康呢。
后來,村里德高望重的黃婆子說這吖子本性其實不壞的,若給他娶個媳婦,或許就能收了心;老倆口深以為然,于是在三年前花血本托媒人把隔壁周沖村周長生的女兒周雅萍娶進了門。
事實證明,這不過是老倆口的一廂情愿;結(jié)婚沒幾天這狗賊就嚷著要分家過。農(nóng)村家庭就這么一個兒子,哪有分冢過的道理是不是。
最后雖然家沒分成,但還是從趙明仁手里掏出了兩千多塊錢,只是不到半年就被他整了個精光。
緊接著,他便開始打周雅萍陪嫁錢的主意,周雅萍死活不肯結(jié);這狗賊性子一上來,不光把老婆往死里打,后來連女兒朵朵也開始打。
春節(jié)前夕,周雅萍實在受不了他的虐待,帶著女兒回了娘家,至今未歸。
大半個月前,好吃懶做的趙紅平為逃避春耕,死纏著老兩口說眼下正是換裝季節(jié),如果去江城漢鎮(zhèn)街進一批服裝回來賣,肯定能大賺一筆。不給錢,就在家里大吵大鬧,鬧得滿村皆知。
最后趙明仁實在熬不過,一咬牙,忍痛給了他五百元。
這年頭五百元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普通農(nóng)村家庭一年辛苦下來也不見得能存到五百元。
怎知僅僅三天,這狗賊就像被人拔光了毛的狗似的蔫蔫而歸,服裝一件沒見,錢卻沒了影。
趙明仁氣不過,逼問錢的下落,于是就鬧出了這么一出。
“兒啊,你醒醒,你快醒醒啊……”
韓秀芝蹲在地上,又是呼喊,又是掐人中;手忙腳亂的忙和了好一陣子,見兒子依然沒有絲毫反應,面色漸漸安詳,鼻孔里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眼見是不行了,不由的捶胸嚎哭起來。
“造孽呀,這真是造孽呀!”
“白頭發(fā)人送黑頭發(fā)人?。∥翼n秀芝這輩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我不活啦,不想活啦!”
趙明仁也嚇呆了,手里的栓門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兒子再怎么不是東西,也是自己親生的呀。
自古以來,這老子打死兒子都是世間最大的人倫慘劇。
“造孽啊,造孽,我可憐的兒??!”
“趙明仁,你個天殺的,好狠心,好狠心啦!”
見老伴哭的稀里嘩啦,撕心裂肺,一張糊著鼻涕眼淚的皺紋老臉都哭變了形。趙明仁眼圈兒一紅,身子如泄了氣似的緩緩蹲下,雙手懊惱的抓入斑白的頭發(fā)里,也嗚嗚的哭起來。
見一家子鬧到如此凄慘的地步,村民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有人站出來說道:“老趙,別哭了,趕緊借臺拖拉機把兒子送去鎮(zhèn)衛(wèi)生院瞧瞧吧,或許還有得救,晚了,怕是真來不及了?!?p> “是啊,孩子他爹,你快去呀,畢竟是親生的,萬一真有個意外……記得67年武斗的時候,鎮(zhèn)棉紡廠的張德民就是被人腦后打了一棍,幾乎沒流血,可當天夜里就死了。”
“嗯,有這事,聽說是被傷到了死穴?!?p> “唉,再怎么說這吖子也是咱們看著長大的,若真就這樣走了,我這心里還是蠻難受的……”
“誰說不是的,看這事情鬧的,唉……”
“好,好,我馬上去……”心神慌亂的趙明仁抹了一把老淚,站起身來,正準備動身。
“啊,噗,噗……”這時,地上的趙紅平突然發(fā)出了聲音,嘴里接連吐出幾團白沫,雙腿抽了抽,竟慢悠悠的睜開了眼。
他看了看周圍,表情明顯錯愕了一下,抖擻幾下頭,臉色頓時茫然起來。
“醒啦,他醒啦!”有人欣喜的叫道。
韓秀芝慌忙止了哭,定了定神,頓時大喜過望,激動的抱起兒子喜極而泣起來,“兒啊,你醒啦,終于醒啦,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叫娘怎么活啊?!?p> 趙紅平扭頭呆呆的看著她,眼神愈發(fā)驚訝了。
“這是什么情況,我不是正頂著烈日在工地上搬磚頭,中暑昏過去了么,怎么一睜眼就回到這里來了,難道是在做夢……”
正驚疑著,腦海里突然一通翻江倒海,無數(shù)塵封已久的記憶如開了閘的洪水般噴涌而出。
無數(shù)往事歷歷在目,就像在放一部黑白紀錄片。
“這……這難道就是網(wǎng)文中經(jīng)常寫到的重生么……”記憶被激活后,無數(shù)問號在他腦袋里閃爍,嘴里莫名妙的嘀咕著。
“哈哈哈……”
突然,只見他大笑起來,興奮的一拍大腿,指著趙明仁叫道:“趙明仁,你這一棍打得好,打得妙!把老子打回來了,簡直是功德無量?。 ?p>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