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喜宴,流水席,蠶絲衣,娃娃親,稱得上一句“金玉良緣”。
新郎接完了新娘,騎馬跑了。
新娘掐著時辰,聽著應時響起的哭罵譏嘲,自己一步步地摸進婚房。再出來,嫁衣褪盡,白衣紅鞋,蓋頭遮臉,金絲系發(fā)。有人去攔,他就靜靜地看著那人,直到攔人的放行。瞥一眼兩家雙親,走了出去。
有人繪出了新娘走出羅家大門的樣子,安安靜靜,清冷淡雅,絕世獨立,像幅剛從墓里走出的名畫。
夫家是長安城的大戶,姓羅。羅家只有一個寶貝兒子,叫羅逑。小時候身子弱,天冷了要得風寒,天熱了要長痱子,長大了之后雖然好了不少,但父母也總是捧著,養(yǎng)得細皮嫩肉,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但羅少爺?shù)共⒎巧兑膊皇?,小小年紀就已取得貢士的身份,是父母臉上的光。
所以沒人想到羅少爺也會逃婚那一套。
只是苦了羅家父母。擔驚受怕,又氣又羞,立即安排人去找羅逑。一邊沖親家柳家千般萬般地道不是,替羅逑收拾爛攤子,一邊繼續(xù)張羅流水席。
半個長安的人都在流水席上,柳生幾個躲閃,乘機走到人少的地方,扔掉紅蓋頭,御掉盛妝,換上不知從哪順來的鞋,又回了流水席,去吃饞了許久的松鼠鮭魚和四喜丸子。
柳生不怕有人認出他,沒人會懷疑他這樣的翩翩公子能為柳家小姐代嫁,或者說,不可能有人知道其實柳家小姐找了個人代嫁。
提到代嫁,柳生略略回憶了一個月前。
他行路許久,有些口渴,到一家茶店喝了兩囗大碗茶,兩眼一黑,然后就到了一家楚館。正好趕上那家楚館的頭牌出逃失蹤,媽媽覺得他姿容過人,調(diào)教調(diào)教,匆忙頂了頭牌的班。
他覺得也是怪自己,長得太好看。下次進茶棚的時候會多想想。
羅柳兩家成親前的前一天,侍候他的小仆端上一杯茶,他喝了,又是兩眼一黑,再睜眼就已經(jīng)綁在花轎上了。
依然是蒙汗藥,這熟悉的配方。
真是百家騙子一家親。
但他柳生不是那么斤斤計較的人,綁他的騙子明顯想讓他演一場出嫁的戲。能搬動長安城楚館里的頭牌,錢應該是給足了的。要不是餓了一整天沒什么力氣,他一定會敬業(yè)地表演一出“新郎落跑新娘不堪其辱昏倒后一哭二鬧”。
三上吊就算了。
一頓風卷殘云,填飽空了一天多的肚子,柳生三拐兩拐進了巷里。巷里道路錯綜復雜,里面的環(huán)境既臟且差,屬于法外編制,免不了要藏污納垢。還有很多流民和等死的老人。有趣的是,許多老人還能茍延殘喘是因為有素不相識的流浪人的供養(yǎng)。
蓬頭垢面,殊途同歸,又同命相憐。
不出所料,柳生經(jīng)過一個路口時讓人套了麻袋,隨后腦后一疼。意外的他沒暈。但也不敢再掙扎。任人把他背到背上,一路顛簸。隨后眼前一亮,他再次看見了花枝招展的男媽媽。
果然,一天不見,媽媽桑更加妖艷了。
柳生其實是無語的,短短一個月,他已經(jīng)巧合地經(jīng)受了同一家楚館的拐、賣、揉搓、扁服務一條龍。
懂不懂“凡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他長得那么好說話,又表現(xiàn)得那么乖,都不會跟他好好商量嗎?比如“有個肥差,楚館當小倌”“柳家小姐不想嫁,你替一下”。
蒙漢藥就算了,他最多睡一會兒,在花轎里的時候綁了他,他也能理解。但都堵了嘴了套了麻袋了綁了手綁了腳了為什么還要打他?
柳生怕疼,所以覺得不合理。
他問:“誰打的我?”
媽媽坐下,抬起左腿壓在右腿上,右手抱著左腿,轉頭瞥了瞥身邊那一堆身材魁梧的打手,一個打手識相地捧著木棍站了出來。媽媽抄起木棍,對著打手的腦門掄了一下。那打手頭破血流,抱著媽媽懟到他胸前的木棍,又默默退了回去。
經(jīng)此一役,柳生明白,媽媽桑不只是個妖艷**,還是個有內(nèi)涵的妖艷**。
時間一晃,幾個月過去了。天氣漸冷,春節(jié)臨近。柳生擔著頭牌的名號,想見他的海了去了,但真正需要柳生接待的其實寥寥無幾。柳生吃著荔枝,回想那天媽媽說過的話。
“咱們是熟人,就不客套了。天把你送出去,誰知道你不趁機隱姓埋名哪來的回哪,反而去巷里到處亂晃。如果你自認倒霉老實待著,我把你當祖宗貢著。但如果你整妖娥子,”說到這,將柳生上下打量了一下,道:“規(guī)矩你也懂,到時也別怪媽媽我廢了你?!?p> 扔掉荔枝皮,柳生忍不住捫心自問。
確實是祖宗過的日子。
吃著吃著那裝垃圾的小筐就滿了,就吩咐田仲來換筐。
其實柳生裝垃圾的筐都蠻精致的。看田仲頭一回換小筐時那有些抽搐的眼角,他猜到這些小筐應該不是這么用的。
田仲就是那天讓媽媽掄了一棒子的打手,柳生問媽媽桑要過來頂替了“家中有人已贖走”的小仆。本想一個打手得調(diào)教一番才能好用,誰知田仲雖生的一副憨樣,卻粗中有細,侍候人極為周到,是難得一見的靈巧人。
還不會偷看他換衣服和洗澡。
田仲少言,柳生不問,田仲不說。和田仲扯皮稍有不慎就會變成自說自話。一開始柳生還以為田仲在記那一棒之仇,后來發(fā)現(xiàn)田仲確實只是話少。柳生甚至都懷疑他那過分的靈巧也只是為了少與別人交流。
東侃西侃地侃了幾個月,柳生大概知道了田仲的身世。
田仲從小被拐到楚館,他家里算上爺爺一共有六口人,他還有兩個哥哥。本來還有個大伯,但早些年鬧饑荒,不太平,奶奶餓死了之后大伯一家就遠走他鄉(xiāng)另謀生路了。他就是在那個荒年、大概八歲上下給人伢子拐到這里來的。柳生問他想不想回家,田仲偏頭,垂眼,說長安有飽飯吃。柳生心說我還能不知道長安有飽飯吃。
也不怪田仲。小時候形式所逼不敢想,大了認清現(xiàn)實就不愿想了。
柳生不得不佩服長安城里的楚館。
流民窟、難民村、黑茶攤,如有需要頭牌能賣。
難怪生意如此紅火。
作家taUDn1
你們說,是不是因為厭倦了人世,才選擇做了只能感知風霜雨雪、溽暑寒涼的植物?希望不辨人間百般苦,活得糊里糊涂,清清楚楚。我挺想在微博上寫的,不敢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