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逑天資聰穎且能折騰。但他十歲辭掉了第七位老師,開始自學(xué)。十一歲開門收徒。
雖然很離譜,但羅家夫妻對視一眼,選擇再度應(yīng)允,心有靈犀地想著權(quán)當(dāng)給他找個玩伴。告示貼出去一個月,就在羅家父母想把收徒告示偷偷改成收書童告示的時候,終于來了個羅逑看得上眼的冤大頭。
慢慢羅家夫妻發(fā)現(xiàn)其實這是找了半個兒子。
該大頭比羅逑小兩歲,叫梁上。無家可歸。
第一堂課,不問基礎(chǔ),不問出處,不問姓名。扔下兩本《山海經(jīng)》,一本原文,一本解釋,羅逑上嘴皮碰下嘴皮曰:“背”。
梁上眼睛大,就那么瞪著,愣是沒敢說話。
梁上有些基礎(chǔ)。兩本書背了堪堪一月。
書房里有個小隔間,基本是羅逑的第二間臥室,里面床榻被褥該有的都有。羅逑安排他住在書房。這么安排也因為書房和羅逑的臥房離得近,總歸是方便一些。
羅逑的藏書多且雜,但分類明確,找起來并不麻煩。羅逑覺得梁上背得來《山海經(jīng)》還算可以,允許他自己找著看,但要“完璧歸架”,否則要挨罰,比如三天不給吃甜糕或者默寫《周禮》之類的。
兩個人平時除了上課吃飯基本沒什么交集。冬天的時候羅家父母讓兩個孩子一起去泡溫泉。羅逑發(fā)現(xiàn)梁上脖子上用紅繩掛著一個小小的木頭葫蘆,問他是不是家里人給買的,梁上說那是他閑來無事自己削的。
“葫蘆肚子那么圓,里面裝的肯定都是福氣。”
羅逑笑他傻。
日子過得快快的,轉(zhuǎn)眼就是五年,羅逑十六,梁上十四。
羅逑身體越來越好。梁上身體越來越差,之后沒懸念地開始臥床。
羅逑暫停教學(xué)。
他自己久病,又有幸攤上過一個會照顧人的下人,就主動照顧起了梁上。
一開始梁上的精神尚可,兩個人可以東拉西扯,插科打諢。比如梁上家在哪,經(jīng)濟怎么樣,什么時候開始上私塾,怎么到了京城……
睡前給他讀書。
梁上對經(jīng)史子集不大感興趣,喜歡怪力亂神。
羅逑讓人打了一個帶輪子的椅子,推著梁上出去曬太陽,逛集市。
梁上給了羅逑一顆紅色的珠子,說那是他逃難的時候無意間得來的。
梁上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多。
羅逑不念書了。
梁上不能吹風(fēng),他們搬去了溫泉。才三個月,椅子用不上了。
梁上精神好了一些,想吃糖葫蘆,羅逑讓家里的下人做了端來。山楂外面的糖化了很多,但梁上吃得很開心,那時候他有一段時間沒吃過甜點了。
梁上的頭發(fā)好像突然變得很長,自己沒法打理。羅逑跟母親請教怎么束發(fā)。第二天一早想給梁上束發(fā),梁上早就梳好了。聽到動靜,從椅子上回頭安靜地看著他。羅逑就沒梳成。
搬到溫泉第二個月,羅逑被帶回了羅府。
羅逑偷偷跑出去找梁上,溫泉的下人告訴他小少爺前日子夜過身了。埋到了小少爺老家虞城。
羅逑一日一夜沒吃沒睡,拿著那顆紅珠子發(fā)呆。
不知道梁上的頭發(fā)有沒有人給束起來。
他那么瘦,不束起來會顯得很不精神。他想讓梁上離開的時候好看一些。
過了那一天一夜之后,羅逑恢復(fù)原樣,還找了一個老師,學(xué)起了管賬,過著尋常日子。他吩咐人做了一塊木牌,沒有名字,沒有修飾,牌前點了白燭,一燃就是許多年。
羅逑從來不問梁上被葬在了哪里,也從不祭奠。所有人對梁上閉口不提,就像他從沒出現(xiàn)過一樣。沒過多久,梁上的痕跡隨著一日三餐被抹去,只留下一間為了兩個人改造過兩次的書房,改無可改。
但是現(xiàn)在,首先,梁上沒死,而且現(xiàn)在叫柳生。其次,很明顯,如果沒有這次的插曲,梁上不會和他相認。
不過只要他活著就好了,管他認不認或者叫什么。
羅逑踢著石子,圍著老樹轉(zhuǎn)著圈。絲毫沒注意柳生和身旁的朱雀正遠遠地看著他。
朱雀沖羅逑抬抬下巴,意思是:他現(xiàn)在還什么都不知道?柳生繼續(xù)盯著羅逑,沒回話。朱雀心下了然。故意哀嘆道:“你小時候可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怎么越大越像那個老混蛋了。越大越完蛋。哈哈哈?!绷骋谎壑烊福谝饽罾锘氐溃豪狭藛崮闶??最近越來越能念叨了。朱雀一笑:“堂堂異獸,我的命還長著呢。你化成灰了我都還在。哪那么容易老?!?p> 柳生瞪他一眼,就地掐了個訣,消失在一團白霧中。
朱雀一看沒得玩了,一個振翅飛上天空,草木依然微微搖曳。
幻境就是如此,死氣沉沉地生機勃勃,難免有人要沉溺其間。
柳生刻意出現(xiàn)在離羅逑遠一點的地方,走過去道:“事情處理完了,走吧。”羅逑道:“去哪?”但柳生沒搭腔,自顧自走了,羅逑也只能跟上。
山上草木茂盛,似乎鮮有人來。許多伏地生長的植物盤根錯節(jié),相互糾纏,把羅逑絆得十分狼狽。還要跟上大步流星的柳生,生怕一個不留神跟丟了。走了不一會就有些力不從心起來。眼看有漸漸拉遠的趨勢,聯(lián)想到柳生之前那說走就走的樣子,趕緊說道:“你對這里似乎很熟悉,這就是你老家的山嗎?”柳生沉默不語,就在羅逑以為又要吃閉門羹的時候,柳生道:“不是?!绷⑽?cè)頭,把自己的衣襟給羅逑,示意他跟上,又道:“我只是在這里生活了很久。老家遭了災(zāi),山里比外面好生活。”八成是料到羅逑要問為什么,柳生解釋說:“這里有能救命的東西,外面沒有,又只有祖輩都長在這里的才能采到。所以很多人到這里求?!绷_逑道:“我看著山上的條件似乎不錯,你們在外人來擾之前是靠山吃山吧?”
柳生沉默不語,羅逑不自覺去看他,一不留神被絆了個趔趄。柳生轉(zhuǎn)身扶了他一下,隨后解釋道:“你沒聽過嗎?‘陸吾山,乎陀草,有緣得之與君老’。就是說乎陀草能續(xù)命。只要肉身完好,一棵灌下去,地府就算收了也得把人吐出來。我的族人在外面有了個心上人,心上人快死了,她一步一叩首地從石階磕上來。族里人采給了她。從那以后,陸吾山的訪客絡(luò)繹不絕。有的磕到一半,受不住磕死了;還有的好不容易磕到頂,看見了放來的鴿子。那就是人沒了。到了頂,又正好想不開,干脆就跳下去了。其實也沒幾個真正把人從地府里磕回來的。什么緣不緣的,賭命而已。生在山外,明擺著緣淺。病急亂投醫(yī),徒增痛苦。”
羅逑心道:如果當(dāng)初我知道有這樣的靈藥,說不定也會去磕。這里的祖孫們是真有福啊。
不過,按照柳生的說法,“祖輩都”生活在這里的人才能采到那什么草??蛇@里的人好像并不多的樣子。那草大概數(shù)量挺多,否則不管人多人少,應(yīng)該早就被采光了。
柳生在這里生活得有一段時間了。除去長安和陸吾山那些年,還缺一個他度過童年的地方。他曾經(jīng)問過,但柳生絕口不提,不知道是不是是有什么遭遇。
還有就是這個幻境和幻境的承載體。如果說柳生無意間把他拉進來,那這就是說柳生也可以有意地把別人拉進來。要說柳生控制不了這個幻境,他是有點不信的。
連著幾次變化,八成是不想讓他看見什么。不過不讓他看也有不讓他看的理由,他沒道理無理取鬧。但這樣的話,也就不用擔(dān)心在這幻境里會出什么事。他只要“好好地跟著”柳生、聽他的話就夠了。
羅逑繼續(xù)閑聊:“那你采過嗎?”
柳生道:“我去過?!?p> 羅逑忍不住笑著搖頭。
從見面開始,柳生雖然還算有問必答,但從來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他連著發(fā)問的時候柳生只會回答一部分,而且從來不是直截了當(dāng)?shù)鼗卮?,中間還有一點微妙的停頓。他了解柳生,絕不會忘記他問的問題。這些停頓可以理解為是在組織語言,但也可以說,是為了把一個事實中的某些部分替換掉。
并不是說柳生在騙他,只是他所講的只有那些事實的一部分。
這樣的話不是應(yīng)該少說少錯、盡量不張嘴嗎?
明顯是猜到他是在沒話找話,怕被落下。
真是的,這才幾年啊,跟誰學(xué)的,沉默如斯,張嘴迷霧。莫不是這陸吾山上的人封閉太久,不太好相與,才把他煉成了現(xiàn)在的七竅玲瓏?想想柳生之前不識人間的懵懂樣子,心中一時感慨頗多。
不知道是不是柳生走累了,步子明顯慢了很多。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很快走到了一處民房前。
那民房的樣子很像是吊腳樓,算是精美。柱子上有些簡單的雕刻,大概是白虎。但羅逑看完整個雕刻才發(fā)現(xiàn),這是人面虎身的陸吾。
雖然在這里不用的擔(dān)心餓的問題,但柳生還是準(zhǔn)備了飯菜。
柳生從廚房里把飯菜端上桌道:“這是我之前從外面拿進來的,不會變質(zhì),你先吃一些。吃完洗洗腳,水在灶臺邊的缸里?!?p> 羅逑坐下,發(fā)現(xiàn)那似乎是之前他給柳生準(zhǔn)備的包子。不多不少,正好四個。一拿起來,還是熱的。
兩人很快吃完,柳生本想為羅逑鋪好床,但羅逑沒敢勞他大駕,自己鋪好。鋪完才發(fā)現(xiàn)似乎只有一床被褥。他正想說他不困,讓柳生先睡,剛一轉(zhuǎn)頭,柳生就說讓羅逑先休息,自己還有事情,先離開一下,讓他別亂跑。說完就走了。
羅逑吃完飯,依柳生的話去洗腳。放好水,把盆端到床邊,一邊洗一邊發(fā)呆。往后一仰躺倒在床上,一不留神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蓋著被。瞅一眼床下,水盆已經(jīng)撤走了。
羅逑一向少夢,這一次卻亂七八糟地夢了一堆。
等等,天已經(jīng)大亮了?不是幻境里的天不會變嗎?他們回來了?
一骨碌爬起來,穿上鞋跑出去看。外面冷得很,街上都是串門的人。注意到街上人的眼神,迅速看自己一眼,發(fā)現(xiàn)只剩雪白的中衣。
連忙回到客棧里穿好衣服,找遍了客棧,都沒有柳生的影子。還有一件令他詫異的事情,就是他的珠子也不見了。
春節(jié)過去,老板回來了。羅逑擔(dān)心柳生會回來找他,又留了一段時間。最后爹娘催的急,說家里出事了,信里又沒說是什么事。他不得不走。
跟老板說明了情況,留下自己的地址讓老板給來找他的年輕公子。好好謝過老板收留之恩,他就去收拾行李了。
他打開自己的包袱準(zhǔn)備收拾行囊,從里面掉出了一個東西。羅逑撿起,發(fā)現(xiàn)是一個荷包。他記得柳生似乎曾掛在腰間。打開來看,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些銀錢。
銀錢下壓著一張紙。他想把銀錢倒出來,取出那張紙,結(jié)果又倒出了之前給柳生束發(fā)時用過的血冠。
再看那張紙條,上面寫著:物歸原主。
羅逑回了家,被告知柳家小姐被自己的父親綁著上門賠罪。
柳家小姐胡鬧的時候無意間說漏了嘴,說她找了個人替她代嫁。代嫁都是其次的,最不該的是,她找了個小倌。
其實這親事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鬧劇。
羅逑小的時候身體很差,根本不是一句“體弱”就能概括的。一樣都是六七歲,別的孩子作天作地,童言無忌,羅逑卻除了讀書就是臥床,少言寡語,臉色蒼白。羅家父母怕他幾個來回受風(fēng),把書房改了改,讓他直接住在了書房。
十歲的時候,羅家老太太五十大壽,柳家領(lǐng)著他們的小女兒居婳來祝壽,一不留神就找不見了。找著的時候,兩個孩子玩得正開心。羅柳兩家是世交,羅家父母和柳家當(dāng)家對視一眼,心照不宣,當(dāng)下交換信物,成了“親家”。未曾想到許多年過去,兩人都另有奇遇,各自翹婚。
即使兩家各有各的理,但羅家繁榮多代,朝代更迭而屹立不倒,有權(quán)有錢有地位。幾時受過這樣的屈辱?無奈不好當(dāng)場撕破臉,當(dāng)下親事作廢,開心壞了兩個孩子。
羅逑回到家,本以為能睡一個安穩(wěn)覺,誰承想還是多夢。連續(xù)夢了七天。當(dāng)羅逑第三次從夢里嚇醒的時候,他選擇了公布啟示,還是收徒。
告示貼出去,當(dāng)天下午柳生就來了。對此,羅逑并沒有多問。
還是一個書房,一個臥房,包吃包住。
下人們自發(fā)地叫柳生小少爺。
羅逑從那天晚上開始睡得很安穩(wěn)。
柳生看著手里的靈石,也入睡了。
柳生留下的荷包里,靈石跟銀錢是一同裝著的。
靈石里有他一部分記憶。
羅逑想明白的心使他看見,可嘆的是,終歸也只有一句“夢得亂七八糟”。
同枕不同夢,同夢不同人。你我就算再近,終歸還是差了一點。
柳生最慶幸的也是這個。
柳生睜開眼,熟悉的耳鳴與頭痛傳來,他重新閉上眼。
靈石是陸吾山結(jié)出的精魄??梢詳_人夢境。但柳生夢見的很多時候都是荒漠。
緩過勁來,坐起來看著眼前一片灰黃的世界。他站起身,沿著沙面上無形的印記一步步向前走。喘氣的時候氣流滑過,帶走他所剩無幾的水分。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呼吸面粉。天空什么都沒有,星星消失了,太陽還未升起。自己的輪廓慢慢被模糊在無盡的黃沙里。
日頭升起又落下,其實就是最好的墳?zāi)埂?p> 天地未有,你我已經(jīng)相識;歲月的盡頭,你我一如最初。前曰天命,后曰人事。
我們產(chǎn)生欲望,被欲望吞噬,又吞噬欲望。
釣魚的人在下游釣他的魚,喂魚的人在上游撒他的飯粒兒。
都是各取所需罷了。
他要走一晚上,直到清晨的第一聲鳥叫聲響起,驚醒荒漠里的人。
人活在世上,大多都要如此獨行一世。來去都是空,所見皆荒涼。
然而總有綠意在前面,吸引前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