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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風(fēng)骨

第二章 故人

漢魏風(fēng)骨 Ms.林羽 5566 2022-08-27 13:18:19

  許是嫌我效率不高的緣故,漢堡店給我的排班越來越少,有時間隔長達三天。早對這份工作不滿的我,一氣之下直接辭職不干,整天待在租屋里看書。

  那時單想著,留在租屋里復(fù)習(xí)也沒什么不好,總比長途跋涉坐車回老家要輕松得多。于是乎,素來不愛出門逛街的我,一口氣買了兩箱方便面和許多果蔬,大有做好準(zhǔn)備跟墳典決一死戰(zhàn)的架勢。

  因心底無名的焦慮,我對江城熱搜多留了點心,一直關(guān)注著最新消息,沒想到事態(tài)的發(fā)展,遠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嚴(yán)峻??晌抑毁I了除夕前夕的車票,為了那些許押金,到底沒有提前退租,還心存僥幸。

  我想著再等等。

  大過年的,我總該還是能回去的。

  于是在電話里,我跟家里人謊稱去了市郊一同學(xué)家里做家教,他們將信將疑。

  他們,素來不太管我,那時也還沒把這場瘟疫當(dāng)回事。

  然而,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我連同周邊的人們,都將面臨一場百年未有之浩劫。

  死.亡人數(shù),與日俱增。轉(zhuǎn)眼間,我留居的城市成為全國乃至全世界的焦點。網(wǎng)上流言四起,盯著手機屏幕里不停滾動的消息,我心砰砰直跳。

  我并非膽小怕事,只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胸臆間悶得難受。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暗示,這場瘟.疫,我在劫難逃。

  瘟.疫又來了。

  心里有個奇怪的聲音說道。

  閉城多日后,我終于無法冷靜地坐在書桌前看書了。

  我開始憂心忡忡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每天至少給租屋消.毒三次,隔幾個小時便用體溫.測量儀自我檢查。白日便緊閉著房門,不敢點外賣,儲存的食物也一天比一天少。

  人們一頭霧水,究竟不知到底為何!人類要去承受這樣一場可怕的災(zāi)難!

  我在廉價租屋里,默默看著周遭發(fā)生的一切,有時透過窗格瞄著樓下小區(qū)口,真的會忍不住掩面抹淚。

  從未覺得自己跟死.亡如此靠近。

  既然生命短暫而脆弱,那我們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

  歌頌者總愛歌頌人在苦難中升華,仿佛苦難是理所當(dāng)然,仿佛沒有承擔(dān)過生離死別的悲痛,人生便算不得人生。

  可詩人啊,大哲學(xué)家們啊,你們有沒有人問過,為什么“人生”就該這樣過啊?憑什么人生來就該承受這些苦難?。?p>  造物者留給人類一片浩瀚縹緲的宇宙,獨獨隱藏著宇宙存在的目的。

  我們到底是獨一無二的存在,還是可有可無的實驗品呢?

  誰能告訴我答案?

  曹子建,你能嗎?

  不,沒有,我們,從未被遺忘。

  人心雖千年不變,但我們這些平凡人所站立的土地,早已“不是”千年前的土地。

  在那樣艱難的日子里,除了恐慌和焦慮,其實還有不少驚喜與溫存。

  原來,真正教會我讀懂《詩經(jīng)˙無衣》的,不是專業(yè)課課本,而是現(xiàn)世生活里的人民群眾。

  看著揮手告別、瀟灑而堅定地向前走去的背影,我淚眼朦朧。

  原來,“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是這么個意思。

  自小受到的理想美愛教育,令我再不能在災(zāi)難面前“獨善其身”。

  我不再害怕和逃避,開始在網(wǎng)上學(xué)習(xí)著各種免費的專業(yè)課資源,開始在房間里大聲背誦詩詞歌賦,開始為周邊的人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的租屋所在小區(qū),是老式樓房,老人居多,我便請纓成為了幫忙送餐的諸多志.愿者之一。每天在爬樓中忙活著,不亦樂乎。

  理想不死,希望不滅。

  我那時想,至少,作為一個青年大學(xué)生,能發(fā)一份光,能出一份力,終歸是好的。

  何必管那些局外人的“清醒”?我自陶醉其中,怡然自得。

  我從文選里翻出先前那張紙片,手指輕輕摩挲上面娟秀的字體,果斷在背面又寫下一行飄逸的行楷:

  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抱著《曹子建集》跌入夢鄉(xiāng),恍恍惚惚聽見自己的喃喃語聲:

  “子建,我不怕.瘟.疫,其實我多想活著,我多害怕失去你?!?p>  日夜有墳典相伴,更在小區(qū)齊喊的加油聲中收獲了許多分感動和鼓勵,我那時真的以為,一切都將過去。

  眼看快到二月下旬,我一邊送餐,一邊想著考研初試結(jié)果公布的事,多少分了點心,對防.護降低了警惕。

  這天中午,我正推著果蔬車經(jīng)過小區(qū)門口,忽覺天旋地轉(zhuǎn),一個跟頭栽在地上。

  再醒來時,已躺在醫(yī).院.病床上。身上蓋著的白色.被單幾乎讓我窒息,腦中嗡嗡直響,我暗道不妙,抬手撫額,果不其然有些滾燙,而手背正打著點滴。

  戴上眼鏡,環(huán)顧四周,白茫茫一片——這是一個多人床的隔.離.病.房。

  “十二號床……崔纓是吧?”穿著防護服的護士,正拿著登記本站在一旁。

  我木然地點了點頭,突然咳嗽了幾聲,倒把自己嚇著了。

  “你是昨天中午來的,檢測陽性,目前情況比較穩(wěn)定,請耐心配合我們的治療,相信自己,會沒事的?!?p>  “……”我愣愣地睜大了眼睛。

  “在社區(qū)當(dāng)志愿者的大學(xué)生,姑娘,你很勇敢,”護士豎起了大拇指,“這里是.低..風(fēng).險.區(qū),請相信我們,別怕?!?p>  周圍幾個病友紛紛給我豎起拇指加油鼓勁,我不好意思地撓頭笑了。

  只是有點發(fā)熱,只是輕微.咳.嗽,只是吊著滴液,又沒上呼.吸.機,料想應(yīng)當(dāng)無礙。

  崔纓啊崔纓,別怕別怕,你很快就能康復(fù)的。

  我長吸一氣,正要起身靠在床頭,這時病房外進來一名身材高大、全副武裝的白.衣.戰(zhàn).士,看樣子應(yīng)是個清.潔工。

  “大白楊,這有個新來的病.人,你小心清掃一下她床邊的雜物,時候也不早了,打掃完你就早點下班吧?!?p>  “好嘞,芳芳姐!”

  這聲回應(yīng)聽著有些耳熟,我卻并不敢多想,只低頭閉眼,平復(fù)心緒。

  護士說罷,便關(guān)門出去了。

  “崔纓?”床邊忽而響起熟悉的家鄉(xiāng)話,話里還帶著許多分驚奇,“你還認得我嗎?”

  是我老家的客家話!

  我錯愕地扭頭看去,只見那護目鏡后,一雙熟悉而陌生的眼睛,正盯量著我。

  是我永遠忘不了一雙眼睛!

  我?guī)缀跏暫俺鏊拿?,可我張了張嘴,愣在床上,只能露出一個慘白的微笑。

  眼前這位名喚楊夙的青年男子,是我孩提時代的鄰居,是小學(xué)同學(xué),更是童年玩伴。

  我們雖非兄妹,可我總覺得我倆極像,雖說不上來,我總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他讀理科我讀文科,他是學(xué)霸我是學(xué)渣,他自信開朗我自卑怯懦。

  我們都對文學(xué)、歷史、哲學(xué)、天文還有物理有著莫大的興趣,卻因為水火不容的性格和迥異的行事風(fēng)格而對峙多年。因興趣結(jié)緣,也因興趣絕緣。十八年恩恩怨怨,欲理還亂,欲說還休,高考后各奔東西,再沒了聯(lián)絡(luò)。哪知冤家路窄,多年對頭碰面,到底有許多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慨,心腸早軟卻了不少。

  多年不見,他變了許多,唯獨不變的,是他犀利的雙眸。

  我看傻了眼,回憶如泉涌,思緒蹁躚,心底泛起苦澀滋味的同時,又是激動,又是尷尬,于是破涕而笑:

  “楊夙,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一句客套話倒引來他一陣嗤笑。

  “放輕松,干嘛那么緊張,搞得跟仇人一樣!嚯,你一見我就笑個不停,笑啥呢?”

  “護士剛才……叫你……大白羊?哈哈哈……”我掩嘴失笑,“我看你如今這副架勢,可一點也不像弱小的綿羊,倒是和‘大白’有幾分相似?!?p>  “喂喂喂,會不會說話?是白楊!不是白羊!我楊夙豈是披狼皮的羊?”楊夙睥睨地立在一旁,一手叉腰,一手握著掃帚,像極了古時威風(fēng)凜凜的白衣將軍。

  “懂!我懂!是‘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的楊柏!”我憋笑憋得滿臉通紅。

  楊夙嘴角輕揚,語氣變得不緊不慢:

  “你是因為……去當(dāng)志愿者才進來的?”

  氣氛開始凝固,我眼神飄忽著,有些緊張,點了點頭,又看向他問道:“你呢?你怎么……會在江城?”

  “我比較不走運,坐高鐵路過,滯留下來,已經(jīng)在這醫(yī)院待了快一個月了?!?p>  “路過?騙鬼呢!你不是在昌.大上學(xué)嗎?往北跑做什么?”

  “學(xué)校放假放得早,上個月二十二號,我原打算去長安玩幾天,順便提前看看我要讀碩的西.大。結(jié)果睡過頭了,以為到站了,鬼神神差地在這兒下了站。”

  “你也考了研?”我頓了頓,笑道,“大過年的不回家,去西安旅游,不愧是你……高材生,你對考研很自信嘛?!?p>  “高材不敢當(dāng),自信是肯定的?,F(xiàn)在本.科.畢.業(yè).生,太難找工作嘍,”楊夙悠然踱步,好生自在,他繼續(xù)講述道,“下就下吧,本想著登一登黃鶴樓,看完這兒的博.物館再走,結(jié)果票沒搶到,第二天就閉城了。那時我就想,短期內(nèi)江城是出不去了,吃飯住宿怎么解決?。咳缓?,就找到了這里的醫(yī)院征招志愿者的信息唄?!?p>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p>  “很傳奇,很不可思議,”我笑著安慰他道,“興許,是老天有意讓你下錯站,走上一條充滿挑戰(zhàn)和刺激的冒險之途呢?!?p>  “旅行下錯站還好啦,人生別錯過站、下錯站才是呢?!?p>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

  “平常,你都在這兒做什么工作?”

  “也沒啥,就是收發(fā)飯盒、清理病區(qū)各種垃圾之類。辛苦倒不算辛苦,只是病區(qū)里經(jīng)常彌漫著很濃的藥水味,時不時還傳來病人的呻吟,還有那空氣里無處不在的病菌……這些,才是最大的挑戰(zhàn)?!?p>  “真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你,還能勞煩您為我清掃垃圾。不過看樣子,你在這兒待得蠻好?!?p>  “對,我跟這些醫(yī)生護士們相處得挺好的,我姓楊,穿一身白衣,他們就給我取了個大白楊的名字?!?p>  “看得出來,他們蠻喜歡你的。果真,我的老朋友,你一點兒也沒變,不管到哪兒,你都很受歡迎?!?p>  “那是自然,我可是楊夙呢,出了校門,同樣是任我馳騁的天地?!?p>  楊夙得意洋洋,瞄了我一眼,笑嘻嘻道:

  “哈哈,干嘛這樣崇拜的眼神看著我,莫不是又喜歡上我了?嗯?”

  我哭笑不得,旋即端正態(tài)度,認真地看著他道:

  “不,我只是覺得蠻感動的……謝謝你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你一直都不是一個人?!睏钯硪性陂T邊,似笑非笑。

  好似同一個久別重逢的摯友傾訴衷腸般,我把自己打.寒.假工的原委一一告訴了楊夙,倒忘了自己和他早沒了朋友這層關(guān)系。

  末了,相視無言,我倆又低頭沉默起來。

  氣氛逐漸尷尬,楊夙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說道:

  “那個……高.考之后很久,我才從別人那里聽說你家里的事……這四年,你還好吧?”

  我鼻子一酸,把頭埋得更低了:“都過去了,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p>  下一秒,一個二.維.碼出現(xiàn)在我眼前。

  “加個微.信吧,以后,常聯(lián)系?!?p>  我滿是驚詫地看著他。

  看著這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慪氣的朋友,眼淚唰唰地往下流。

  “我不是在做夢吧?”

  楊夙抿嘴微笑:“你可以是在做夢?!?p>  我再次破涕而笑。

  那天,在病房里,我們聊了很多以前的事,聊文學(xué)、聊歷史、聊黑格爾哲學(xué)、聊宇宙大爆炸、聊伽馬射線,聊一切我們曾經(jīng)充滿好奇的事情。

  病房的偶遇,他鄉(xiāng)的重逢,讓我們冰釋前嫌,敞開心扉。

  “雖然當(dāng)年高考成績不甚理想,但我的專業(yè)還是蠻有意思的,看了很多書,學(xué)了很多知識?!页38袊@,自己上輩子大概是拯救過宇宙吧,或是做了三生三世的大善人,才有我今生降臨在一個詩詞王國,去登上一個又個含蓄優(yōu)雅的文藝殿堂?!?p>  我笑得合不攏嘴。

  我又豎起食指向楊夙比了個自豪的手勢。

  “你知道‘世目為繡虎’的曹子建的文章寫得有多好嗎?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真的!”

  楊夙莞爾:“想不到,你還是那么喜歡三國史?!?p>  “是啊,那么多年過去了,我所熱愛的,從來沒變過……”

  我呆呆地想著,想出了神,眼神隨之渙散,消散了先前的光茫。

  我吞吞吐吐道:“我記得,你很喜歡讀先秦史、三國史和明史……還有李太白,現(xiàn)在看來,也沒變呀……”

  “我本欲仿俠客行,奈何長安行路難……”楊夙無奈自嘲,“年末沒見到心心念念的長安城,卻教自己陷入險境,回想起來下錯站真的挺蠢的。好在命大,竟然在江城活了下來,而且還活得很好,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呢?!?p>  “……”

  楊夙見我不再言語,對我的心事也揣度一二,于是他溫和笑道:

  “我很喜歡百年前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無盡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你現(xiàn)在是我們院里的病人,別胡思亂想了,要好好的,我得先走了,明天有空再來看你。‘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等五月暮春時節(jié),就邀你去登樓賞花,怎么樣?”

  “好啊,你以什么名義請我呢?”

  “朋友之名。”

  ……

  之后一周,咳嗽咳個不停,我在病房飽受著折磨,但有故人線上聊著天,倒也十分愜意。

  再不必看那一堆堆詰屈聱牙的墳典,再不必提心吊膽地全身消毒。

  像是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一樣安心,完全不再將自己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

  沒過幾天,便到了考研初試結(jié)果查詢的日期。

  我顫抖著點開,果不其然差了.國.家.線好多些距離。

  冷冰冰的兩門專業(yè)科目成績,無情地刺痛著我的心。

  我奮不顧身地去學(xué)文學(xué)史,去學(xué)讓人頭疼的文學(xué)概論,在自己最不擅長的邏輯分析領(lǐng)域,高談闊論,浮光掠影,卻打了個天大的敗仗——明明自己不喜歡文學(xué)研究,明明腦袋笨得轉(zhuǎn)不過來,卻還要逼著自己裝模作樣地學(xué)下去,也不曾問過自己的心——

  啊,這條路,究竟適不適合你?

  微.信首頁列表里,有楊夙分享考研初試通過的喜訊,我回復(fù)了三個大拇指的表情包后,突然忘了還想說的話,發(fā)了半天呆,卻怎么想也想不起來。

  于是只好睡下,將手機扔在一旁。

  一時只覺頭痛、耳鳴。

  想著今夜是楊夙輪值,很快就能見面,我看著晃悠悠的天花板,昏沉沉地睡去。

  大約是午夜時分,我忽而覺著無法呼吸,肺腔極度缺氧,掙扎著抓扯床單,直直地跌落床下去。同房的病.友們都被我嚇得不輕,我只覺天旋地轉(zhuǎn),那時想再咳一聲也咳不出了。

  不幾時,便有醫(yī).護匆匆趕來,將我推送進急.診.病.房進行搶救。

  兩側(cè)的物體都快速向后退去,我隱約瞧見,楊夙怔怔地站在走廊盡頭。

  就像很多年以前一樣,某天夜里,下了晚自習(xí),我倆在走廊兩端默默對視著。

  他不言,我不語。

  只有相對靜止的生命和相對靜止的時間。

  只差一個相對靜止的空間。

  那夜,我在走廊頭等候,就這么靜靜地遠望著他。

  今夜,他在走廊尾出現(xiàn),就這么靜靜地遠望著我。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為什么越靠近,越容易走向分離?

  大白羊,楊先生。

  來生,咱們還是不要再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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