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娥
蓬廬位居許都城南宕山深處,那兒環(huán)境宜人,院里還有菜圃、水井,隱居完全可以自給自足。宕山并不險峻,但有大片竹林密掩,尋常情況下,外人根本尋不來路闖進。更何況宕山毗鄰皇家圍場,原本就少閑人敢擅入,所以還算安全。
原先禁獄中的重犯已“自焚”而死,廷尉也沒再追咎,只將情況上報給曹操。我回稟荀彧,假稱楊夙已潛逃江東,荀彧慨然良久,并無他話。
楊夙就此安心住下養(yǎng)傷,既不提將來,也不談過往,每日只沉默思量,也不知在思量啥。
某日我終于忍不住問道:
“曹操已于一月歸鄴,聽聞?wù)陂_鑿玄武池訓(xùn)練水軍,想來不用數(shù)月,他就要揮師南下了。我們……是不是需要早些定奪計劃?”
“棋盤重洗,新的對弈才剛剛開始。來日方長?!?p> “你不怕曹操嗎?”
“為什么要怕?如今的楊叔夜,是刖足之卞和,是歸廬之接予,有何可懼?”
楊夙披著一件外衣,斜倚在榻上,笑得咳嗽起來,倏而目光投向窗外,彼時已近日暮,天邊只有數(shù)顆暗星閃爍。
“星漢照我,自去無他。”
他喃喃道,眼里再無前世的光。
楊夙既不說,我也不敢再多問,只當(dāng)他要先養(yǎng)傷,而后周全考慮將來計劃。
府中,曹丕不知為何,每日忙著謁訪朝臣,忙著招待許都親友賓客,并無暇管我。于是我以城南鍛煉騎射為由,隔三差五就要跑去宕山一趟,后來索性推掉了白日公務(wù),日日都跑去照看楊夙,只在夜間做些文書抄錄之活。每日帶出府外的都是上好的醫(yī)藥和果蔬,帶回府中都是市集里買的或是從獵戶手中買的山禽。
“你瞧,我昨晚給你煲了一夜的湯,排骨湯,雞湯,鴿子湯……這些湯含有大量的鈣,也容易吸收,你的腿很快就能恢復(fù)從前的,再不需要拐杖呢?!?p> “沒用的,不要再費力氣了,當(dāng)年肌腱斷裂,已經(jīng)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機,這輩子都好不了了,何況我常年在獄中受刑,渾身是病,想來也活不了幾年了……哎呀,你哭什么,又沒死好吧,別整得哭喪似的。”
“……”
冬去春來,春暖花開,冰雪消融,萬物復(fù)蘇。
在我眼中,許都城里城外已比從前大不一樣,包括這個漢末世界!
“叔夜這個字是你自己取的吧?原來你更喜歡嵇康,可惜我喜歡阮籍……
“弘農(nóng)楊氏在漢末可是與汝南袁氏齊等的世家大族哦,都能吊打十個清河崔氏。這么說來,楊修是你的弟弟咯?
“哎,你當(dāng)過那什么‘護軍’,我知道這個官職,好像蠻厲害的樣子,你也太強了吧!
“哈哈哈,原來曹銀口中‘當(dāng)年之人’是你楊叔夜呀,拒絕將來的清河公主的愛意,不做乘龍快婿,你可真行!
“春天來了,我們兩個也終于團聚,未來,一定會更好……”
楊夙在蓬廬養(yǎng)病,我則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那么多年沒有與人用普通話交談,我說起來都有些磕絆,但笑得是真的十分開心。
“你我皆已習(xí)慣這個時代的語音,何必再勾起前世的回憶,仍舊說這里的話吧?!?p> “好……”
我低下了頭,托著腮幫子,忽而有些難過。
“你說,我們來這個時代那么久,前世的親友會不會已經(jīng)忘了我們了?”
“我只當(dāng)這是一場夢,夢醒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p> “可你……不會想家嗎?”
楊夙不答。
我認(rèn)真看著他:“你比我更適合在這里生存。真的。”
不曾想楊夙露出了頹唐的神色:“不,我們都是一樣的,本質(zhì)都是理想主義者?!?p> 蓬廬外的花草開謝得很快,楊夙的身體也漸漸好轉(zhuǎn)起來。我開始跟他聊我在這個時代的過去,淚眼婆娑地傾訴當(dāng)年流浪的痛苦經(jīng)歷,也笑眼盈盈地傾訴這些年的快樂。
“后世人來古代生存多孤單,我們都來自21世紀(jì),更應(yīng)該攜手同行,何況,前世,我們曾那樣要好。我決不允許他們再對你不好!”
當(dāng)跟最好的朋友談起曹植時,我眼睛都在放光。
“在這個世界過了許多年,我已經(jīng)習(xí)慣這里了,這里有時好像比原來的世界更讓我輕松快樂,輕飄飄地活著,就像一場夢一樣。可我前世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我可以看那么多書,可以學(xué)騎馬,可以學(xué)射箭,可以學(xué)劍術(shù)……還可以,跟喜歡的人做朋友?!?p> “你真的對曹植動情了嗎?”
楊夙皺眉問我,而我只想從他眼中讀出別的什么。
“是。但……他好像不是很喜歡我……可能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在這里是真的不受歡迎吧,像是非法闖入他人領(lǐng)地一樣……不過說真的,我活在人間的年歲,比曹丕曹植他們?nèi)魏我粋€人都要長,心智卻比他們?nèi)魏我粋€都要幼稚?!?p> “那是你活該。誰叫你不安分,去反抗這個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呢?”
“……”
我繼續(xù)托著腦袋跟楊夙閑聊:
“大約是初二吧,十三四歲的年紀(jì),那個階段在我們教育學(xué),稱作‘社會道德與秩序階段’……我笑話過曹植駕車過司馬門,違背禮法,是很愚蠢的人,根本不配成為曹操的繼承人……后來上大學(xué)真正了解了他,才后悔說過那些不知輕重的話。”
“那如今你親身接觸到了真實的他,還覺得他有繼承人的資格嗎?”
“我……不知道,”我猶豫了一會兒,玩弄起指甲,“他還小,總是十分淘氣、愛玩?!?p> 楊夙嘆了嘆氣,像個長者一樣,語重心長道:
“你喜歡曹植,我是知道的,可你不能將你前世的喜歡當(dāng)作愛啊。你不過是貪慕他的才情、聲譽以及書本上所謂的‘魏晉風(fēng)流’,甚至你還貪戀他的人生地位且覬覦他枕邊人的身份。你并不真正熟悉這個人的品性,或者說,從始至終你都在一個詩人的光環(huán)下去審視他,哪怕你們相處多年,你都一直活在自己的夢里。”
“不!不是這樣的!”我焦急地說道,“其實從他表態(tài)說把我當(dāng)妹妹那刻起,我就不在乎了?!?p> “呵,你若真的不在乎,今日也不會在這兒跟我說那么多了?!?p> 我終于泄氣了。
“你說的對……興許我是真沒放下?!?p> 仰頭看向碧藍的天,天邊飛過一雙歸燕。
此時此刻,他曹植又在鄴城做什么呢?
楊夙見我又發(fā)癡,不禁撫額憤恨道:
“崔纓,你已經(jīng)變成古代的女人了嗎?你有沒有想過,不管怎樣,他是軍閥曹操的愛子,是以后魏王的公子,是君侯,是必然要有三妻四妾的古人?”
“我才沒有變成古人,你殺過人,你才是……”我小聲嘀咕著,說完自己心里又在打鼓,生怕他生氣。
楊夙冷笑一聲。
“那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那么弱小。你來這時,已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為何十余年過去了,思想還如二十出頭的青年一般不成熟?”
“我也不知……好像我的生命永遠停止在了二十三歲,”想起一些悲痛的記憶,我低下了頭,眼中失去光彩,盈滿迷霧,“前世總總,仿佛就在昨日?!?p> “你已經(jīng)重生過一回了,醒醒吧,不要再為從前感傷留戀了?!?p> 我看著楊夙,欲哭無淚。
“所以是去是留,你已經(jīng)做好了選擇了,是么?”
“……”我緘默不言。
楊夙無奈地聳肩搖頭,對我不太耐煩。
“那好,我就問你一個,如果曹植當(dāng)了皇帝,他還會是你喜歡的那個曹植嗎?”
“別問了,別問了,我真的不愿去想這些……”
“你不去想,并不代表這問題不存在。”
楊夙緊握雙拳,情緒突然有些激動,他按緊石案,盯著我的眼睛:
“姓崔的,我希望你能明白,在這個時代的統(tǒng)治者看來,妻子只是棋子,請遠離曹家的人,遠離他們就是遠離不幸!”
我這才察覺到楊夙一直壓抑著他對曹家人的惡意。
“他曹植不是那樣的人,”我分辯道,“假使我真的選擇留下,我一定能改變他某些落后的封建觀念的!”
“女人,你自大得很,”楊夙笑了,“什么是‘落后’?什么又是‘先進’?你活在他們的時代,你怎知他們的思想就一定落后?拜托,拜托,不要以現(xiàn)代人的思想去約束古人,不要看輕古代文明,不要傲慢地以為我們所處的時代就最優(yōu)越?!?p> “我不想聽!不想聽!”我賭氣似的捂住了耳朵。
“行——那我們也沒有聊下去的必要了,”楊夙轉(zhuǎn)過頭去,“跟你這樣愚蠢的女人交談,簡直是浪費我的時間?!?p> 我雙手托起臉,迎合似的笑道:“叔夜兄,不如我們聊點別的,聊聊你的過去……比如琰姊姊?”
楊夙聞言,眼神都變了。
“她回來了?”
“是的。”
我一五一十將蔡琰有關(guān)的信息都告訴了他。
“從匈奴將她贖回來之人,你是知道的?!?p> “那又怎樣?”楊夙冷眼望著天邊,眼底是看不盡的漠然之色。
“琰姊姊當(dāng)年……過得很不好,她跟我講起過她有多思念她在匈奴的兩個小兒子……”我耷拉著腦袋,“楊夙,你能跟我講講嗎?你怎么會跟她有如此恩怨?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
“郭嘉都告訴了你吧?”
“是……”
“那就如他說的那樣。沒什么好說的,她現(xiàn)在生活很寧靜,跟我已經(jīng)沒有絲毫關(guān)系了?!?p> “可如果琰姊姊知道你還活著,她一定會很高興的?!?p> “……”楊夙沉默片刻,答道,“不必了,世上不獨有她一人記恨著我?!?p> “……”
“那你……”我小心看向他,吞吞吐吐,“來這兒數(shù)十年,可有喜歡的姑娘?”
楊夙打了個哈哈:“郭奉孝連這個都沒告訴你嗎?”
“沒,”我擺擺手,“他甚至一開始都瞞著你的事,還不希望我和你見面?!?p> 楊夙會意一笑,我卻沒懂。
“那你到底有沒有呀?”
“有,”他毫不猶豫地說道,“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p> 我眼神漸漸黯淡下去,只支頤著發(fā)呆。
楊夙扭頭看了我一眼,得意地笑了:
“她長得很漂亮?!?p> “哦。”
“她比你聰明?!?p> “哦?!?p> “是個能征戰(zhàn)殺伐的女將軍?!?p> “她現(xiàn)在在哪兒?我怎么……從未在軍中聽過她?”
“她已經(jīng)死了?!?p> 楊夙輕描淡寫地吐出這五個字,語氣中沒有絲毫悲傷。
“???”我心咯噔一聲。
“你自然不曾聽說過她。人死如燈滅,她消失了,這世界也再無她的記憶了?!?p> “我不太懂你的話,朋友?!?p> “宛城一戰(zhàn),我不僅沒有救回曹昂和典韋,還差些將性命搭進去,甚至連累了她。所以你若有什么想改變歷史的念頭,最好趁早打消?!?p> “……”
我有點坐立難安。
“那個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我的聲音小到自己都聽不清,可仍被眼前人聽見了。
楊夙痛苦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底已密布血絲,他倒了碗濁酒一飲而盡。
“她叫荀小娥,是文若的妹妹。她還有個更好聽名字,叫‘菀嘉’——我給她取的?!?p> 輕飄飄這么一句話,很快被一陣清風(fēng)吹散。
風(fēng)吹亂了我的發(fā)絲,更迷離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