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實驗室后，沈亦夫還在趙所長的敲打中不安和徘徊。他并不是一個愿意把精力放在政治、人際關系、話外音上的人。他很早就明白此生意義所在，便不想為其他事情浪費時間。這也導致不少人說他目中無人、情商太低。
但眼下是關系他畢生心血的關鍵時刻，那些他平常根本感覺不到的東西確讓他忐忑不安，疑神疑鬼。他不喜歡這種狀態(tài)，卻無法擺脫。
一切都很反常，他自己也好，趙所長也好，胖子也罷。為什么大家不能專注在技術上呢？
“其實是貪婪?！倍薜穆曇舭殡S著一個回憶片段又跳了出來。
他想不起這到底是哪一段。但是二娃說得對，他們都太貪婪了，所以患得患失。
沈亦夫深吸一口氣，決定將無用的情緒擱置，重新投入到工作上。他把趙所長給的USB插入電腦，細細查看其中的數(shù)據(jù)，毫無意外地在里面看到了大量武器系統(tǒng)的信息。國家對于超級AI的技術，第一個應用領域果然是軍事。他能理解這個選擇——現(xiàn)在的國際形勢非常緊張，各國都在攻堅AI這塊高地。超級AI軍事化是在不能確定新的利益分割情況下的第一理性選擇。只有將高精尖的技術運用在軍事上，才能保證在新的利益分割中擁有最大話語權。而一旦實現(xiàn)，常規(guī)武器管理系統(tǒng)將得到質的提升，同時大量的勞動力將從軍隊中解放出來。
但是他很頭疼，非常懷疑人們的這個選擇最終會導向威懾之下共同發(fā)展，還是互相傷害一起滅亡？在這件事情上，并沒有太多數(shù)據(jù)足夠支撐他相信人類整體是理性的。
而現(xiàn)在，這關鍵的一步，這關系人類踏入天堂還是地獄的一步，就在他的肩上。
他對技術細節(jié)總是信心十足，但對人類，卻反而陌生。
這時，胖子的電話打進了座機：“喂！沈院主！你昨天要我查的事情有進展了，而且還有新消息?！?p> 胖子的興奮聲音帶動了沈亦夫的傾訴欲，但他的下一句話又讓沈亦夫猶豫了：“你在哪兒？我馬上來找你！”
“你說吧，我在實驗室，現(xiàn)在不方便?！?p> “電話里沒法說，我過來吧。我能找得到?！?p> “真的不方便。我在準備封閉測試。”
“那我更要見識了！‘盤古號’，可是世界一流的技術。多難得的機會！”
“胖子！”沈亦夫厲聲喝止，電話那頭陷入尷尬的平靜。他又緩了聲音道：“真的不合適。”
“不給我向沈亦夫大俠學習的機會啊?！迸肿有α似饋怼＿@句熟悉的話讓沈亦夫刺了一下。沒等他反對，胖子就麻利地說道：“不說了，車來了，一會兒見。”也不待沈亦夫答話，就掛了電話。
沈亦夫有些惱了，他實在無法把胖子的行為簡單歸類為“太熟所以無所顧忌”，更感到自從昨天以來，事情隨著胖子的進一步接觸變得越發(fā)不受控制。
他始終不能完全信任胖子。這兩天發(fā)生的一切看似巧合，但誰又能否認這些巧合全都源自于胖子。如果胖子不找到自己非要交待二娃的后事，那這些和自己有什么關系？
他眉頭蹙了起來：那如果胖子就是別有心思安排了這一切呢？為什么自己不能反客為主？
“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壁w所長意味深長的話猶在耳畔。
“你想贏嗎？”昨天那個黑客的信息，此刻也化作他心底小人的吶喊。
“我為什么不能贏？如果能改個姓，我就該姓贏?！彼团肿虞^上了勁，要在這事情上分出個高低。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昨天被黑客入侵的筆記本打開。他要看看，這個黑客有什么方法能讓他贏。
電腦剛一接上網(wǎng)絡，CPU的占用率猛然一跳，又恢復平靜。
沈亦夫心頭一顫，知道這個黑客已經(jīng)來了。
時間大概過了三秒，又像過了半個世紀。電腦上還沒有動靜。沈亦夫在做這一切前，甚至沒有去備份電腦上的文件。
他幾乎是在豪賭，但是他不相信自己會輸！
紅色的初號字體終于閃現(xiàn)在桌面上，出現(xiàn)一個標題：《論‘盤古號’人工智能安全技術與集成測試的必要性》。
沈亦夫感覺要炸毛了。他沒有想到這樣機密的文件會被直晃晃地摔在面前。這是他第一次申請“盤古號”集成測試的正式文件，作為“盤古號”的一部分亦是國家機密。這個黑客能獲得這樣的資料，無論來意如何，足夠讓人生出一種被玩弄指掌的恐懼。
但他最恐懼的是，這會不會危及他多年的心血“盤古號”。
正在這時，座機鈴聲響起。他看也沒看，接了起來。一陣尖銳的電子雜音差點擊穿耳膜。他一把拉開手機，看見屏幕上沒有來電號碼，只顯示出兩個簡單的字母“EW”。
“驅使她打開魔盒的，其實是貪婪?！彼K于想起來二娃那句完整的話。
他感到自己此刻，打開了一個不該開啟的匣子。這個網(wǎng)絡深處的黑客，揪住他的好勝心，突破了次元壁，尾隨到現(xiàn)實生活中，就要扼住他的喉嚨。沈亦夫心跳如雷，只能硬著頭皮接聽。跳動的電波拼湊出一句語調古怪的話：“沈亦夫大俠?！?p> 沈亦夫記得那個稱呼，以及那個電波也掩蓋不住的古怪音調。
“那個金屬長條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所有的設想，將在接通后實現(xiàn)?！?p> 沈亦夫眼睛亮了，他一下子明白了這個“EW”的身份，還有他所指向的設想。他是在說自己反復在申請報告中論述的理論是正確的：對反人類風險最好的控制是通過直接上傳人類意識，以實現(xiàn)人工智能的人格預設。只有一個具有人格的AI，才愿意真正為了人類的利益而戰(zhàn)。給AI一個可以追溯的歷史，把它與人類聯(lián)系在一起，才是保證人類福祉的正確做法。
“你是對的，你必須贏，你必須阻止......?。。。。 ?p> 沈亦夫驚慌失措地一邊掛斷電話，一邊去摸門禁鑰匙。他又做賊心虛地想起電腦上的紅色字體?；艁y中，他的手指頭碰上了連接檢測儀的金屬長條。冰冷的觸感伴隨著一股巨大的吸力從指尖極速上竄，幾乎將他撕成兩半。他整個人突然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同一時間，檢測儀發(fā)出巨大的聲響，開始玩兒命地運轉。
意識之海中仿佛被扔進了一塊極度干燥的海綿。意識如潮汐般瞬間從大腦中退去。
他的頭腦像一部瘋狂倒帶的隨身聽一樣連軸轉動。他想吐，又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懼，忍不住顫抖起來，卻不明白為什么，只能被動地等待命運無情的宣判。
門禁視頻上胖子敲門的動作顯得夸張而滑稽，好像一部劣質的喜劇。他的嘴一張一合，神情緊張地喊著什么，只有“開門”兩個字像是從水波中穿出，落進了沈亦夫耳里。
這個詞觸發(fā)了腦海中對于“門禁鑰匙”的關聯(lián)記憶。
沈亦夫沒辦法思考胖子的問題，也聽不出那個焦急的語調代表著什么。他感到自己好像一個機器人，被輸入了“開門”這個指令，余下的就是拼盡全力地完成指令。
門禁鑰匙的位置也被從大腦中調動出來，接下來一連串指令開始支配他的動作。
“抬手。摸到鑰匙。握住。按下按鈕?！?p> 他艱難地朝實驗桌上的門禁鑰匙摸索過去。他的手沉重得像是灌了鉛，似乎連控制肌肉的本能都被那塊海綿吸干了。
他想咬緊牙關去做到按鍵這個簡單動作，但是他幾乎連“想”這個動作也無法完成了。
失去知覺的前一刻，沈亦夫的腦中只剩下“手指”這個詞無意義的死循環(huán)。他的雙眼幾乎要瞪出來，手指終于刻板、機械、僵直、絕望地按下了遙控門禁鑰匙。他眼中最后一個畫面是大驚失色的胖子從實驗室外沖進來。
然后他宕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