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哭濕的夜晚
遙遠而貧瘠的山村里，茫茫的天空下，橫臥著幾個古老的村莊，每當夕陽西下，那層層疊疊的山，便將一座座小土屋頂上裊裊的炊煙，還有那牛背上牧童悠悠的柳梢聲，扯得好遠，好遠。
鄉(xiāng)下秋天來的特別早，在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中，千片，萬片落葉如夭折的鳥兒冉冉飄落。而天空有時候湛藍高遠，有時候又暮靄沉沉，這一切好像在告訴默雨一家人，又到了焦急湊學費的日子。
家里三個都是初中生了，需要住校，每周才回來一次。
學校，除了要交學費、書本費，還要交住宿費和餐費。
這些費用加起來，還要乘以3，對于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本就不寬裕的家庭來說，確實是一筆很大的開支。
開學前一天晚上，默雨父親邁著沉重的腳步，去隔壁七叔家了。
隔壁七叔家有三個孩子，老二和老二都出去打工賺錢了，七叔每天干活都是眉開顏笑的。
冷冷的聲音：“男娃繼續(xù)上學，女娃就不上了，隨我們女娃一起出去打工吧。”
“不然，你看你家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p> 在七叔嫌棄的眼神里，默雨父親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低著頭，沒有說話。
看著七叔從抽屜里摸出幾張嶄新的錢遞過來，默雨父親慌忙起身，滿臉堆起笑容，說了一堆好話，起身離開時候，還不忘把身上半包煙雙手奉上，送給七叔，并承諾會盡快還錢。
第二天是開學的日子。
三個孩子都早早起床了，從父親手中接過已經(jīng)分好的學費、生活費和住宿費，小心翼翼地裝進書包里，匆匆扒了幾口飯，離開了家。
默雨帶著新奇走進了初中校園，好不容易擠到了新生班級表前面，費力掃過一張又一張長長的分班表，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撥開人群，使勁從里面擠出來，一個不小心，身體重心傾斜，踩到一個人的腳。
“對不起，對不起?！蹦觐^也沒抬，連連道歉。
“原來是你啊？”一個男生的聲音。
猛抬頭，一個黑黃皮膚，小臉盤，小眼睛，清瘦的男生，穿著一身校服，配著一雙白鞋，鞋子上還有剛剛踩過的痕跡。
“你是......”默雨神情凝住片刻，腦袋飛速搜尋記憶。
“......”大腦沒有搜索到匹配的同學，搖搖頭，一臉疑惑，抬腳準備跑的。
“我呀，影子，我們見過的?！蹦泻②s緊開口。
“......”默雨還是一臉懵。
“暑假，郵遞員叔叔去你家送報紙，想起來了沒？”男孩興奮地說。
“哦，哦，記起來了。”默雨已經(jīng)忘了之前的不悅，淡淡笑了下，慌慌張張地離開了擁擠的人群。
“我初一（3）班，以后有事記得找我啊。”男孩的話音淹沒在吵鬧的人群中。
.....
初中一年級，上學期都快過完了。
可能兩個人都忘了開學第一天的偶遇，在若大的初中校園里再也沒有遇到過。
每周放假回家，默雨總能感覺到父親母親日益清瘦和衰老，尤其是父親滿臉的皺紋，細而密，絲絲縷縷結(jié)成網(wǎng)狀，里面仿佛寫著一部他四十幾年的歷史，有如一篇難解的文字。
父親胃不好，在平時吃喝上面沒有去注意，使得那個曾經(jīng)挺拔的身影日漸瘦弱，背也有些駝了，走起路來，腳步沉重，若再肩挑重物的話，幾乎是顫顫巍巍的走路。
快放寒假了。
那是一個寒意入骨的冬日，天灰蒙蒙的，像是罩上了一層黑紗，幾滴雨珠從陰暗的天空中稀稀落落地掉下來，這時候的秋雨似乎很溫柔，殊不知它不過時迷惑一下過路的行人。
沒過多久，它就原形畢露，大滴大滴地從空中砸下來，肆虐地撞擊著一切，再加上狂風的開路，它更加有恃無恐了。
今天是周末了，學校放假，為了給三個孩子送傘，父親披著雨衣，拿著三把雨傘，在風雨中深一腳淺一腳，在泥濘的土路上艱難的行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接到了哥哥和默雨，渾身都濕透了，雨傘也被吹壞了。
姐姐在路上鞋子壞了，一路挪回來的，等父親出去第二趟才接到，姐姐是一路哭著回來的。
回到家里，母親給三個娃準備了熱水洗洗，熬了姜茶。
姐姐喝完姜茶就鉆進被窩了，一直在哭泣，連晚飯也沒吃。
父親一直安靜地坐著，手里點著一根煙，有一口沒一口的吸著。
等母親收拾完廚房，坐下來時候，姐姐停止了哭聲，走出房間。
“我不想上學了?！苯憬闼粏≈曇簟?p> 聽到姐姐的聲音，全家都嚇壞了，周圍安靜的空氣一下凝住了。
哥哥站在墻角，低著頭，擺弄著手中的筆，默雨靠著門框，不敢吭聲，使勁搓著衣角。
父親一臉嚴肅，想訓(xùn)斥姐姐，最后又忍住沒有呵斥。
“就因為今天回來路上淋雨受凍了，就不想上學了？”是父親嚴厲的聲音。
“是的，但我更害怕老師每周放假前，通知要交什么費用，回來每次都不想跟你們說，也不想看到你們?nèi)ビH戚鄰居家借錢而遭受冷眼。”姐姐說完，又開始哭泣。
“你是不是看隔壁幾個姐姐都去深圳打工了，也想去啊?！蹦赣H低聲問。
“隔壁姐姐出去打工后，穿衣打扮的很是好看，你嬸子天天在我面前炫耀呢?！蹦赣H繼續(xù)說。
母親說的時候，那羨慕的眼神，一定被姐姐看的真真切切。
原來母親早就有這個想法了，只是一直沒有說出來，都是親生的，不好厚此薄彼。
“是啊，隔壁姐姐過年回來穿的衣服，我也喜歡，我也很想要?！苯憬懵犃四赣H的問話，懂事地附和著。
......
那一刻，家里又是一片安靜，父親還是沒有說話。
“父親，你就答應(yīng)吧，我出去打工掙錢了，也可以減輕家里經(jīng)濟負擔。”姐姐的聲音。
“然后弟弟妹妹就能有更好的條件上學，不用再像我今天這樣，沒有雨鞋，腳都泡腫了?！苯憬阏f著又哭了。
聽了姐姐的話，父親眼睛濕潤了，母親也抹著眼淚輕聲啜泣。
哥哥紅著眼眶站著一動不動，默雨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流下來，身體微微顫抖。
姐姐的話，說出了父親母親心中的酸楚和無奈，也說出了弟弟妹妹心里的委屈和自卑。
沉默了良久，父親說：“我明天去隔壁七叔家里問問再說。”
“隔壁家姐姐探親回來都好幾天了，聽說再過三兩天都要走了，還聽說年底比較忙，廠里不放假，只好年前回來探親?！苯憬阍瓉矶即蚵牶昧诉@些消息。
聽著出來，姐姐心里似乎有些激動，也有些期待和欣喜。
第二天，父親一整天都在地里忙活，也不知道父親心里怎么決定的。
姐姐心里忐忑了一天，也不敢問。
晚飯后，父親去隔壁七叔家了，去了好一會才回來。
回來時候?qū)δ赣H說：“隔壁琴愿意帶我們閨女去進廠，明天我去給閨女辦身份證，你準備些好吃的，把琴接到家里吃個飯，交代一下，在外面她們要相互照顧。”說完就轉(zhuǎn)身進屋了。
“好，知道了。”母親拉著姐姐的手，滿眼噙著淚水。
姐姐晚上躺在床上，跟默雨聊了很久，有對未來打工生活的向往，對外面城市的憧憬，對弟弟妹妹學習的期待......聊到很晚，姐姐似乎一直是開心著的。
默雨悄悄落淚，有對姐姐的不舍，更多的是因為姐姐為家里做出犧牲而感到愧疚和難過。
第二天，隔壁琴姐來家里了，帶了好幾個漂亮的姐姐，是四叔家的，還有大姑家的，有幾個說是山那邊村子里的姑娘，其中一個是姐姐的初中同學。
姐姐心里寬慰了不少，至少出去打工還能跟兒時伙伴一起，也沒有那么傷感了。
都是一個村里的丫頭，母親也放心了不少，午飯后就開始給姐姐準備行李。
隔壁琴姐還說，若姐姐路費不夠，她可以先墊著，等姐姐進廠發(fā)工資了再還，母親一聽，感激的眼淚都流下來了，拉著隔壁琴姐的手說了半天感謝話。
天還沒亮，姐姐早早就起來了，收拾完備，靜靜坐在窗前等著隔壁琴姐。
沒多久，父親就扛著行李，母親拿著手電筒，提著姐姐愛吃的零嘴，送姐姐們?nèi)ラT前的公路上等車了。
哥哥還在酣睡，半醒的默雨從屋里追出來，望著姐姐遠去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蒙蒙的夜色中。
“漫漫長夜里，未來日子里，姐姐要加油，前方的路雖然太凄迷，雖然迎著風，雖然下著雨，我們會在風雨中念著你，祝福你，我親愛的姐姐......”
念著這些詞，默雨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落下，沒有哭聲，任憑淚珠子唰唰落了一地。
默雨回屋躺下，一直沒睡著，眼淚打濕了枕邊，濕了頭發(fā)，濕了衣衫......
不知道從何時起，默雨再也不會嚎啕大哭，只會輕輕啜泣，任憑眼淚啪嗒啪嗒流。
自從姐姐離家遠行以后，家里時常安靜的出奇，很是壓抑。
姐姐在的時候，時常變法子逗樂默雨和母親，現(xiàn)在再也不能聽到姐姐的笑聲了。
姐姐的遠行，對默雨有很多的觸動，節(jié)假日也不偷懶了，積極幫父親母親承擔家務(wù)，也不癡迷看閑書了，把更多精力放在課堂學習上。
在閑暇時候也開始思考自己看的閑書，故事書里，作者通過環(huán)境描寫，人物刻畫，來推動故事發(fā)展，吸引讀者，有身臨其境的感覺。
這些奇妙的構(gòu)思和靈動的文字，讓默雨有了一個綺麗的夢想，那就是要用筆編織屬于自己的夢。
默雨開始喜歡上了寫作文，作文課上，靜心編織自己的夢，覺得酣暢淋漓，很痛快。
語文老師也發(fā)現(xiàn)這個沉默的學生，思維很開闊和奇妙，時常把默雨的作文在班上當做范文朗讀。
作文本里有語文老師稱贊批語和針對性的指導(dǎo)建議，這給默雨學習上有了莫大的鼓勵。
默雨的各科成績都開始提升，這些離不開老師的鼓勵和鞭策，有對姐姐舍棄成全的愧疚，還有自己心中那個綺麗的夢想。
那個夢，可以帶著默雨自由自在行駛在遠方的海面上，那里的海面一定很藍，也很平靜，還有沙鷗飛過，掠至海面，拍擊出串串美麗的浪花。
第二學期。
默雨成績從班級中等名次，躍居班級前五名。
默雨捧著獎狀回到家里，父親臉上的皺紋慢慢舒展開了。
姐姐離家遠行有半年了，每月都會給家里寫信，每次來信都郵寄一張照片，姐姐長高了，胖了，也開始描眉了，變漂亮了。
姐姐時而給默雨來一封信，郵寄到學校，信封里有20元，50元，100元的現(xiàn)金，說是給妹妹的零花錢，讀著姐姐的來信，撫摸著信封里現(xiàn)金，眼淚打濕了信箋。
這一次，姐姐又來信了，姐姐學會了織毛衣，給家里每個人都編織了一件毛衣。
收到郵寄包裹那天，默雨高興極了，是件粉紅色的毛衣，還有好看的花型。
那一晚，母親一遍一遍撫摸著手中的毛衣，偷偷抹淚，看著母親，默雨也大顆大顆落淚。
那是母親的欣慰和不舍，是默雨的欣喜和想念，也有愧疚和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