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哥，什么是淑女？”上官安靜手托玉腮，神游天外。
“書上言，美麗，溫婉，知書，達禮，便是淑女?！?p> “那本小姐應(yīng)該也算咯?！卑察o嘴角輕揚。
“算是，吧?！碧埔吧宰鬟t鈍，緊接道，“在我看來，每個女子都有其淑女的一面，每個男子的心上人，便是他的淑女。淑女看似一個統(tǒng)稱，其實更像一個愛稱。若是不喜歡，定然不會說誰誰誰是個淑女?！?p> “喔，那師哥有喜歡的女子嗎？”安靜瞬間回神。
“這，還沒有?！碧埔坝行┬呃?，此時說來，竟有些丟人。
“那你不行喲，我二哥都有一大把喜歡的女子了，隔三差五就帶回來一兩個?！?p> “那，確實厲害?！碧埔坝行o語。
忽而外面?zhèn)鱽砟_步聲，錚錚有力，眼見著上官安靜突然端莊正坐，猜到是她之前所言的那個麻煩人。不待安靜提醒，唐野早已擺出夫子姿態(tài)。
“夫子遠道而來，安民未能及時代父接待，還請——呃，你是——”來人氣宇軒昂，架勢雄渾，但看相貌，與上官安靜似無同處，只是雙目炯炯，如出一模。
“在下唐野，乃是李夫子的學(xué)生，家?guī)熇线~多病，不堪遠行，是以派我來給大小姐伴讀江講習，答疑解惑，傳承李夫子之志?！碧埔肮Ь椿氐馈?p> “原來如此，在下上官安民，是三妹的大哥，唐夫子，敢問三妹可有搗亂無禮之舉，若有，盡管說來，安民自會代父親大人懲戒一二。”
“少掌門多慮了，師妹她乖巧懂事——”唐野面帶微笑，一頓瞎說。
“師妹？”安民不解。
“是這樣，少掌門，在下只是代夫子授課，講習，所授內(nèi)容，均是李夫子當年言傳身教，弟子不敢僭越，故與大小姐以師兄妹相稱，待學(xué)有所成，再去拜會夫子?！?p> “大哥，你煩不煩，你怎么老不信我？”安靜嘟囔一聲，她對這個大哥可是討厭至極，管得嚴，又愛打小報告，若不是看在他常常給自己帶禮物的份上，早就不愿理睬。
上官安民眉頭微蹙，半信半疑：“如此甚好，唐夫子，看你年紀小我?guī)讱q，以后也同三妹叫我大哥就行，三妹就勞您費心了。”
“少掌門客氣，職責所在?！?p> 上官安民客套一陣，往安靜桌上放下一物，摸摸三妹腦袋，說道：“三妹，另一只白玉貔貅，好好收著，別亂丟?！?p> 安靜見了立即笑出聲來：“謝謝大哥，大哥對我真好！”
“那你也對我一點，別把唐夫子也氣跑了，爹不舍得揍你，我都替你挨多少回了?！鄙瞎侔裁衤杂形卣f道。
“好好，都聽大哥的?！卑察o只顧把玩兒玉貔貅，不知話聽進去沒有。
上官安民拱拱手，走到學(xué)堂門口，驀然回頭，道：“怎地有酒味？”
安靜聞言，玉貔貅掉在地上。
唐野道：“回稟少掌門，因為這是我與師妹的第一堂課，我提議取了些酒，遠遠地向李夫子敬了一碗，作拜師禮，希望他老人家身子健康，長命百歲?！?p> “原來如此，唐夫子有心了?！?p> 上官安民走后許久，安靜奔到學(xué)堂門口，瞧不見人影，回來指著唐野就是一頓夸贊：“師哥啊師哥，有點東西嘛，這胡話張口就來的本事，也是從李夫子那里學(xué)來的？”
“非也非也，權(quán)宜之計?！碧埔皵[擺手，今天說的胡話比之前的十八年還多。
“教我教我！”安靜滿眼星星。
唐野不知報應(yīng)來的這么快，一臉黑線。
“誒，師哥，那你沒有龍魂的事，也是騙我的咯?！卑察o反應(yīng)過來。
“沒有沒有?！?p> “那好，我想到一個地方，晚上一起去，你得證明一下?！?p> “好。”
夜里。
躺在床上的唐野，開著窗戶，反復(fù)思索著白天發(fā)生的事情。按結(jié)果來說，還算順利，起碼安靜大小姐沒有像頭一天那么排斥，但仔細想想，自己也沒占到上風，算是平局，勉強可以說是雙贏。
窗戶上砸來一顆石子，這是出門的信號，唐野翻身出戶，與安靜一前一后奔向后山。借著月光，他瞧見安靜頻頻回頭，似乎對他的身手略有滿意。忽疾忽緩，忽上忽下，唐野始終跟在十步之內(nèi)，不曾掉隊。
過五院，通三廊，繞高閣，渡水塘，前有一林，林深處有峰，攀峰掛壁，鉆入一洞，洞有頭，頭有光。光下有石，石有影，影為龍狀。
“師哥，可以嘛，手腳還不錯。”上官安靜仰著俏臉，豎起大拇指。
“咳咳，再來一里地，就不行了?！碧埔熬ＡΡM，有苦難言，全是仗著一口氣才撐到此處。若連個沒開龍魂的丫頭片子也追不上，他沒臉再上講臺。
“好，你去吧，這地方是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爹爹知道后，還打了我一頓，不許我再來?！卑察o摸摸屁股，想起來似乎還有些痛。
“你還小，聽大人的話，準沒錯?！碧埔傲晳T性地教育道。
安靜卻是聽不得這樣的話，照他屁股就是一腳：“要你管！”
唐野知道惹不起，只想快點了事，回去歇息。
龍魂石身后，有一處洞穴，深不見底，黑得瘆人，走近幾步，仿佛有聲，似風聲，似號聲。
目光回到龍魂石之上，唐野想起過去的悲傷，想起破滅的希望，想起自己的不甘，想起從沒有過的僥幸成真。
盡管他知道不可能，可越是走近，越是情不自禁。
他多希望過往皆是夢，悲傷忽成空。
就算是老天可憐，就算是一重，他也能接受。
唐野閉上眼睛，伸出手掌，貼在龍魂石上，仔細摸索，滑動，如同一根針，徐徐，徐徐，刺向泡沫。
泡沫破碎，沒有意外。
唐野心里默默嘆一口氣，笑容慘淡。
“咦，是不是這塊石頭失靈了？”安靜解圍道，走到跟前，將小手貼了上去。
頓時金光大振，龍鱗浮現(xiàn)！
唐野拿袖子半掩著眼睛，羨慕與失落交雜。
安靜撤回手來，食指繞圈兒，如同做了什么錯事一般，正要開口之際，石后黑洞傳來一陣尖嚎：“救我——救救我——”
兩人愣在原地，四目相對。
那凄厲而痛苦的聲音在深洞之中震蕩許久不絕，兩人不自覺退后幾步，欲前不敢，欲退不能。
安靜看向唐野，唐野說不出什么話來。
“這，這，我們回去，告訴你大哥，讓他來？”唐野結(jié)巴道。
“不行不行，告訴大哥會挨罰的，這是金刀門的禁地，不能私自來，更不能帶外人來?！卑察o搖頭不停。
“那，那，師妹，實話實說，我不敢進去?！碧埔翱嘈σ宦?，先不提他不愿帶著安靜冒險，他更清楚自己的本事，若是遇著什么，只會是拖累。
“我也不敢，好像不叫了哎，是不是咱們聽錯了？”
“錯，倒是沒聽錯，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好人？哎，你踢我作甚！”唐野又挨了一腳。
“哼，你順著我說就好了，非得較勁兒！”安靜氣他不過，又踢一腳，踢完就跑，跑到一半還做了鬼臉，“來追我呀，來追我呀，我不用龍魂，你也不是我對手！哼！”
唐野當真來氣，追了上去。
細細想來，這就是上官安靜的可愛之處，憑著自己的刁蠻任性，解開扣子，于是兩人略無心理負擔地一并離去?；氐酱采系奶埔胺瓉砀踩ニ恢钛ɡ锏哪乔缶戎曉谏瞎侔察o大小姐的細了嗔怒下沖擊地支離破碎，他沒遇見過這樣的女子。
此時此刻，唐野對將來的日子充滿期待。
第一步，好好教書，這是他的本職工作。
第二步，如果教得好，將來得見掌門，伺機拜師學(xué)藝，無龍魂之人，未必就不能學(xué)武練功，未必就不能在武學(xué)上有所成就。
第三步，尋得機會，好好打聽一下，自己這無龍魂之人，是否真的世間獨有，若是，那物以稀為貴的道理，又是否適用呢？
由于當夜想的太多，第二日清晨，若不是阿爺來喚，唐野險些睡過頭去。用餐時，阿爺筷子不停眼不抬地提了一句“教書為主，不可妄動”。想必是昨夜外出的動靜被阿爺察覺到了，唐野點頭答應(yīng)。
來到學(xué)堂之上，安靜正相當熱鬧地吃著早餐，堂下阿龍阿虎阿豹阿熊之流正在表演，無精打采地流著汗。瞧見夫子來了，沖大小姐打個喏，安靜點頭后，四個呆子如釋重負般奔出學(xué)堂，還不忘眨眼。
唐野眼睛眨了四下作為回應(yīng)。
轉(zhuǎn)過頭來，安靜剛好吃完，包子吃得干干凈凈，粥喝得一粒不剩。唐野瞧見，喜在心里。
“師哥，今天講什么？”安靜掩著嘴巴打了個嗝，她今天仿佛換了個模樣，頭纏發(fā)髻，紫玉釵，真珠墜，一絲不亂。淡妝雪膚春波目，素衣紫帶錦繡靴。
唐野克制著收回目光，這目光絕不是褻瀆，而是懂得美好的人看見世間美好時的情不自禁，這也是他頭一回因女子之美而心動。說多了也是狡辯，因為他的耳根紅了。
“今天講什么，”唐野走到講臺上，目光一時間不知該往哪放，隨手抽出一本書來，見是《孟子》，舉給上官安靜看。
安靜從書堆最下一攤子里找出《孟子》，搶先隨手翻開一頁，是《魚，我所欲也》一章，然后舉給唐野看。
唐野隨手一翻，翻得卻是《天時不如地利》一篇，匆匆笑過，尋得安靜所選篇章，開始講起來。
“魚，亦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唐野念罷，下面咕噥一句。
“如何不可得兼？無能罷了，只要我爹爹愿意，鹿茸、猴腦，也不是多大的事。”
唐野不予辯駁，繼續(xù)念，讀至“舍生而取義者也”時，安靜又咕噥道：“讀書人多貪生怕死，又愛寫這些嚇唬人的話?！?p> 唐野不應(yīng)，繼續(xù)讀，到“猝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安靜又道：“胡說八道，自愿做乞丐的，已經(jīng)放棄了尊嚴，想吃東西，又要面子，哪有這么好的事！不聽了不聽了，這話扎耳朵。”
大小姐說不聽就不聽，把《孟子》重新塞到書堆最下面，腮幫子鼓鼓的，受氣不輕。
唐野無奈，合書冥神，想起自己初讀《孟子》時的浩然正氣，昭昭圣人，光耀千古。他曾對著《孟子》一書三跪磕頭，將之拜作老師，立志把孟夫子的精神正氣傳承下去。
唐野曾將夜夜不息的一顆星喚作孟子星，居北偏東，白日里也常?？匆?。只要看得見這顆星，他就要做孟子一般的人。
然而酷愛歷史、遍讀史傳的唐野知道，在兩千年前騰空出世的孟子，只是夜空之上的一顆明星，并不是所有人都會仰望星光，也不是所有人都將之奉為燈塔。
千年已過，人心不古，越多來多的人用實際行動將孟夫子的“舍生取義”翻了個個，追名逐利，不擇手段；父子反目，兄弟相殘。光天化日，小人橫行；朗朗乾坤，大賊偷名。
至于小丫頭不可反駁的言論，也只有在遇到真正的事情后，才能徹底明白。
若遇著那樣的事，唐野會做孟夫子一樣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