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司昆他們的工程隊承接了滇池邊“古滇新城”項目26棟古民居修復(fù)工程,但是項目遲遲不開工,幾個老工人都出去接私活了,若是再不開張,自己的荷包就要見底了!
這天大伙兒接到項目部何工程師的消息,說是有一單活計,讓大家過來商量做不做。
是一張古式拔步床,圖樣標(biāo)注:長七尺二,寬七尺,八尺高,四圍十八根床柱撐起一個厚三尺二寸的床頂……
“啊莫!床頂居然比床鋪還要厚重?這樣做出來頭重腳輕,好比一個烏龜趴在地上一樣,人扣在這里面,不覺得憋得慌嗎?”
大師傅搖頭說奇,何工說甲方給的工價甚高,定金已經(jīng)付了一萬,問大伙兒能不能做,接不接。
“接!只要出得起錢,有什么不能的,他就是要做個烏龜殼也行!”
司昆第一個出聲,心想有了這筆錢,可以帶著媳婦和他們馬上要出世的娃娃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劍川老家了!
這拔步床造起來著實不簡單!
這么大的尺寸已經(jīng)跨木行領(lǐng)域了!
木匠行內(nèi)有細分,起房蓋屋的稱為“大木匠行”,建筑裝飾的稱為“細木匠行”,而做陳設(shè)家具的稱為“家具行”。本來一張普通的床屬于“家具行”,但這個拔步床尺寸已經(jīng)大過小型的樓閣,結(jié)構(gòu)復(fù)雜講究,非請“山神”出面主理不可!
主理這張拔步床的“山神”姓張
唯有劍川木匠“山神”才能有實力從設(shè)計、施工、質(zhì)量監(jiān)督到建造成本控制一條龍包干到底。有人問為什么不等房子蓋好再來打床,何工說整個項目的建筑樣式需要開發(fā)方統(tǒng)一設(shè)計,這主顧正是項目中最大的一組建筑“江家大院”的后人,人家一心要恢復(fù)五十幾年前被燒毀的拔步床,等不及項目開發(fā)方的整體方案了。
“主顧不光痛痛快快地預(yù)付了定金,還指定要用上好的紅木,全款從東南亞定了木頭!”
“嘖嘖,這主顧是哪樣人?這個豪!”
“說是原來此地江家大院的后人!海外大老板!”
大家伙摩拳擦掌,興奮不已,待工了那么久等來了這么一個大單!當(dāng)真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幾個精通梁柱斗拱的師傅圍攏來商議怎么干。
“四圍十八根立柱,雙挑三輔作斗拱出檐,說給誰都不信這是做一張床!”
“肯定了嘛!它那個厚重的頂一定要挑梁穿斗才得行!”
“咦!你哥幾個看,這四圍裙板一遮,像不像個‘悶樓’?”
大伙一看頻頻點頭,劍川人說的“悶樓”,由于沒有開窗,采光不足,只適宜安置“家壇”。
“這樣子的床,命小福薄的消受不起哦!”一個老師傅緩緩地說,其他人都沉默不語。
開工了!
大伙在主顧指定的位置搭起了廠棚,在棚內(nèi)堆料準(zhǔn)備開工。
眾人圍著從前拔步床的位置轉(zhuǎn)了一圈,望著地上那十八個深深的立柱洞,就連“張山神”也驚嘆!不曉得當(dāng)年的工匠用了多少心力,建造出的成品又是多么驚人!
司昆他們從此吃住都在這圍院里面,大棚下面又堆料又做活,干得熱火朝天。
媳婦挺著大肚子來看他,司昆把她攔在圍垸外面,說里面油漆味重,怕傷了胎。
媳婦這是頭胎,須得格外小心。
“照顧好自己!”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說完都笑了起來。
“真是瞌睡碰到枕頭??!媳婦停工養(yǎng)胎的這個檔口,正好有了這單活計。嘿嘿,做完了這份工,差不多要當(dāng)?shù)?.....”
想到這,司昆就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恨不得白天黑夜地干活,旁人都勸他悠著點。
司昆的師傅精通漢、傣、白族建筑風(fēng)格,是劍川有名的木匠“大山神”。司昆作為師傅收的“關(guān)門弟子”,出師后專攻細木活,制作斗拱門窗、格門、裙板雕花。
雖然是第一次跟“張山神”搭伙,但這個班子搭的好,三粗五細二打雜,一點都不浪費人力,懂行的一看就知道這個家班主精明能干。
這幫哥弟里頭沒有偷奸耍滑的人,老師傅穩(wěn)扎,小徒弟勤快,大家同吃同住,干活、款白都投脾氣。
司昆除了自己的細木活,還要和大家一起做起梁上架的力氣活。劍川木匠扣榫講究的是“精細的木雕不漏榫,牢實的窗子不怕敲”,梁柱間的連接要扣榫,桁條、樓愣、串枋之間也都要扣榫。扣榫講究嚴絲合縫,誰不能靠扣榫的嚴絲合縫把木結(jié)構(gòu)件做嚴實,而依靠鐵釘連接加固木構(gòu)件,就會被人說是“釘子木匠”。
“釘子木匠”是不合格的!
兩個月后,木床“床枋”和扣榫把一榀舉架的十八根立柱串連起來,立柱深深插入地面,靠“串枋”把整幢床架立柱的上中下各部嚴密地串連起來,形成了牢固的整體。
“張山神”見多識廣,這輩子造房建寺無數(shù),這些年“走夷方”到過東南亞、新加坡,什么樣式的木制件沒見過?以為自己的見識早已經(jīng)超過祖師爺了,但就這張拔步床,讓他覺得自己所學(xué)尚淺。
幾個老師傅圍著這木架“床”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這是哪樣床?怕是不好給人用的哦!”
“尺寸合不合?要不要請主顧過來看看?”
“張山神”跟何工講了大伙的擔(dān)心,讓他去請主顧過來瞧瞧。
隔了幾日,一輛轎車在江家大院門口停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者被人推了進來,只見他雞皮鶴發(fā),老態(tài)龍鐘,瞇縫著眼睛從正面打量了床架子好久,又示意人推著他繞著圈地細看。
這老者正是江家大院的主人江伯方。
他記憶中的那張拔步床,十八根床柱直插入地面,用的是質(zhì)地堅硬的鐵木,床頂被幔帳遮擋終年不辨真容,四周掛掾及橫眉皆為金絲楠木,鏤刻透雕珍禽異獸及花卉,前門圍欄及周圍擋板刻有龍鳳祥云,八仙人物……
江家先祖當(dāng)年興師動眾,重金聘請巧匠用鐵木、金絲楠木打造了一張不合常規(guī)的拔步床,在1940年的一個夜晚,被日本人投下的炸彈擊中了,江伯方永遠都不能忘記拔步床在熊熊烈火中燃燒的畫面……
多少年過去了,他仍會在睡夢中被父親質(zhì)問:
“你們?yōu)槟臉硬缓煤檬刈o祖?zhèn)鞯膶毼铮?!?p> 那張拔步床的確神奇,通體生香,不招蚊蟲,他記憶中暮年的祖父幾乎不下床,最后在拔步床上含笑而終。
拔步床一直鎖在南院,父親認為貴重之物福薄之人不可受用,臨終前交待江伯方:拔步床關(guān)乎家運,只要此物在,任憑朝代更迭、天災(zāi)人禍,江家都將綿延萬世而不輟,江家后人必須好生守護……
誰料戰(zhàn)火席卷之下,偏居西南一隅的昆明也不能幸免,江家大院損失慘重,傳家寶沒了之后江伯方的弟弟杳無音訊,兩個兒子在戰(zhàn)亂中先后夭折……眼看著江家的香火和財富到自己這一代就傳不下去了!
重建江家大院,首要的就是重新打造拔步床,這是他江伯方的責(zé)任和宿命!雖然身居國外,但他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滇池!
此刻,江伯方對旁邊的人附耳講了幾句話就離開了。
“江老先生說就是這個樣子!繼續(xù)做吧!另外請安排木匠師傅用這個圖樣做頂板木雕?!?p> 來人跟何工交代,遞過來一張圖樣紙。
大家湊過來看這圖樣:一個藏密圓環(huán),以祥云卷草分隔,最中間的一條蛇,身上長著兩個翅膀。
“這是個啥呢?不龍不蛇的?”
幾個老師傅看過圖樣后都搖頭,司昆也無頭緒,一夜無眠,快到黎明時分才瞇了一會兒。
奇怪?媳婦這會兒怎么來了?正站在大門口沖自己招手呢!司昆忙迎上去,忽聽身后傳來一陣巨響,回頭一看,場子里搭好的床架子頂轟然落地,十八根立柱同時往四個方向倒下去,一條長著翅膀的巨蛇沖天而起!
他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天色微明,萬籟俱寂,哪有什么長翅膀的蛇,床架子也好生生地立在場子中間呢!
司昆被這怪夢擾得再也睡不著了,索性起身巡視大院一圈,沒見有什么異樣,又到堆料棚下清點查看那碼放整齊,價值不菲的紅木。
一掀開油毛氈,香氣撲鼻而來,木料天然的氣味和溫潤的觸感深深地刻在一個木匠的基因里,木頭在一個木匠手里有了生命:紋路和肌理是他們的皮膚,油脂和氣味是他們的靈魂,在刻刀的引導(dǎo)下,他們講述著各自不同的故事,體現(xiàn)出或高雅或質(zhì)樸的氣質(zhì)。一個好的木匠,是能把木頭的靈魂刻畫出來,把他們要告訴世人的故事表現(xiàn)出來的人。
在清晨寂靜的世界里,他用手中的刻刀與溫潤如玉的木料對話,手里的這樘格子門,雕的是“松鼠葡萄”,葡萄顆粒飽滿,枝繁葉茂,藤葉間有幾只小松鼠,有的機靈地隱在藤蔓間游戲,有的仰頭望著串串葡萄果實,整扇門預(yù)示著多子多財,悠閑富足,用在一張孕育后代,供人安閑的床上,沒得比這幅圖案更板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