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機工們都散了,老胡如約來到機坊,一進門就瞧見桌子上擺了酒菜,地上的銅盆里打上了熱水。
“你這是做啥子?”老胡問
“胡師傅你坐起!”五寶拉著老胡,把他按到椅子上,然后蹲下去,給他脫鞋子,把他的腳放進水盆里洗起來。
老胡先還掙扎,待到自己的一雙腳進了溫暖的水里,被五寶的一雙手溫柔地搓洗時,忽然心里一酸,默默地流下淚來。
當(dāng)學(xué)徒的給師父洗腳,這是老輩子的行規(guī),如今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這么做了,面前這個伢子,是在用行動把自己當(dāng)師父對待啊!
這一夜,機坊里的燈一直亮著,一老一少兩代機工,在這初夏的夜晚擺起了龍門陣,老胡喝到高興處唱起了織錦調(diào)。
“胡師傅,你唱的這個調(diào)跟其他人都不同,你不是四川人么?”
“對頭!我湖北咧。四川人?你聽過沒有?‘錦繡之年防饑饉,龍蛇走馬難關(guān)近,八大王剿四川,清明反復(fù)尸遍地......’哪里還有真正的四川人?如今的四川人,早就不是最初的川人嘍!”
“遠的不說,當(dāng)年蒙古人三次攻下成都,大開殺戒,聽老輩子說城中死尸遍地,府南河飄滿死人!到后來,張獻忠起事入川,哎呀!這下四川人又遭罪嘍!整個四川原有的人口十不存一!所以后來才有“湖廣填四川”,把大批湖北、江西、福建、廣西、云南的人遷來四川?!?p> “啥子?”五寶驚呆了!“他們一個個的為啥子都要來禍害四川這個地方,殺四川人呢?!”
“為啥子?還不是因為四川是個似龍肝鳳膽般要緊的風(fēng)水寶地!物豐業(yè)茂,不打仗從來沒有鬧過饑荒!成都錦繡繁華,好多人都眼紅的嘛!所以說就要來攻占,那四川的百姓肯定要保衛(wèi)老祖宗留下的這個寶地的嘛!川人拼死抵抗,把那些人惹惱嘍,為了徹底征服川人,就要把他們殺光殺盡!”
“唉!你娃年輕沒有經(jīng)過事,這太平無事的光景是少之又少,大多數(shù)時候,老百姓人命不值錢喏……”
五寶聽得膽戰(zhàn)心驚,不能想象這熙熙攘攘,花團錦簇的成都曾經(jīng)被不止一次地屠城,十戶九空,尸橫遍地......
“不對哦!司錦號不是說已經(jīng)是第九代傳人了么?難道成都經(jīng)歷那么些大災(zāi)大難他們家每一次都沒得事么?”五寶突然想起來,再看師傅,早就醉倒嘍!
五寶把胡師傅送回去,已是拂曉。天微光,星辰隱,他睡意全無,拿了水桶去挑水。
這一年是己巳年,是五寶來司錦號的第二年。他最愛成都的黎明,這城市白天的繁華喧囂與他無關(guān),入夜的熱鬧休閑他也無從體會,只有這每日擔(dān)水的黎明是屬于他的。
那些在黎明酣睡的人看不到錦官城此時的靜謐美好,這份幸運獨屬于他,想到這里,五寶開心得很!
“見龜走,莫耽擱,閻王地府中門開。天降諭,地涌蓮,有緣之人得幸免。東北隱,西南現(xiàn),故人地下來見面......”
路邊有一個老乞丐躺在房檐下有氣無力地念叨,在這寂靜無人的清晨格外清晰,五寶路過他時駐足聽了一會兒,成都別稱錦官城,但人人都曉得,成都還有個別稱叫“龜城”。傳說當(dāng)年張儀、張若修建成都時城墻特別容易垮塌,暴雨一淋更是難保。此時一只大烏龜浮出江面,背上長滿綠毛,爬上岸來,慢悠悠地繞著成都城爬了一圈后,到東南角就不爬了,死在那里。
張儀見此異象,找高人問卜,高人說:
“龜畫城,龜畫城,龜跡畫出成都城?!弊屗樦鵀觚斉肋^的地方建筑城墻,照此把城墻筑好后果然再也沒垮塌,這也是成都“龜城”之名的由來。
這些歌謠和傳說成都老少都聽過,但沒有人參得透里頭的玄機。
等他擔(dān)著水回來時,老乞丐已經(jīng)沒了聲音,五寶放下?lián)?,奓著膽子過去看,那人忽地提高聲音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嚇了五寶一跳。
貢布自崖墓中走出,向著錦官城而來,禪定打坐不能完成的修行,他得在碌碌紅塵中完成。
五月,人們一如往常地辛苦操持著家計營生,幻想憧憬未來,籌謀計劃人事,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這是個再尋常不過的五月。
司錦號的六家鋪子都完成了“比武會”上的花本,正抓緊調(diào)顏色、織小樣。
司青竹的親事已請期,定在九月,禮金、禮餅已送到。
江五寶織出了平生第一匹素緞,手里的梭子使得越來越順手。
司紅蓮則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
這一日,娘帶著姐姐去挑首飾,紅蓮?fù)嵩诖采险f懶得動,待她們走后,一個人上了晾絲場的屋頂,那里是她和貢布從前靜坐的地方。
她心中慌亂,不知道身體上的變化預(yù)示著什么,也不敢跟別人說。這時的她是如此敏感而脆弱,心里無助焦急地期盼著那個人。
一陣和風(fēng)吹過,鐵梭子的珠心滴溜溜轉(zhuǎn)了起來!
母親強拉著青竹去挑首飾,在鋪子里翻來覆去地挑選比較著,青竹的心卻牽掛著爹爹。
爹爹如今是越來越反常了,跟家里人說要“清修”,整日整夜地呆在浣絲坊里,不許人打擾。號里有事去請,只能站在院門外高聲通報,他聽到會出來回復(fù),下人仆婦送餐飯,只能送到院門口,家人去探望,也被他再三推辭告誡不要打擾。
像前幾日吳家上門請期的日子,他勉勉強強地出來應(yīng)客,看起來兩頰深陷,魂不守舍,形貌萎靡,打扮隨意,舉止失禮。
青竹知道這浣絲坊內(nèi)有古怪,爹爹怕是被什么邪門妖術(shù)蠱惑了,自己也在無人時耐心勸導(dǎo)過幾次。
這一回,司閔善聽得不耐煩,忽然變臉道:
“你別絮叨這許多,只管安心嫁人去,反正你兄長就要回來了!”
青竹一聽父親這話,心下大驚,父親竟是把此事當(dāng)真了?!
“爹爹!女兒先前以為爹爹是思念兄長過度,才愿意全力相幫慰藉,可起死回生這種事情,怎可當(dāng)真?爹爹從哪里聽來這種邪術(shù)?莫不是那貢布?”
“你一個女兒家,有多少見識?!居然懷疑訓(xùn)誡起為父我來!一口一個邪術(shù),你不信就算了,切莫壞了我的大事,反正秋后你就要出嫁,自此司家的事情便與你無關(guān)了!”
青竹從未見過爹爹這樣無情,這些話字字錐心,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爹爹也不安慰她,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看著爹爹遠去的背影,青竹知道,那已不是當(dāng)初疼愛子女,治家有方,精明練達的司錦號大當(dāng)家了。
貢布深深地望著眼前人,自江口別后,她竟有如此大的變化,過去那個眼神凌厲,恣意任性的司家二小姐如今整個人似包裹在溫柔春水之中,望著自己的一雙眼睛婉轉(zhuǎn)流波。
這是他的女人!想到這里,貢布一把把紅蓮拉近懷里,緊緊地抱住,沉醉在那令他魂牽夢繞,難以抗拒的氣息中。
紅蓮許久以來緊繃的神經(jīng)一下子松弛了,相思之苦被他溫暖強壯的懷抱消融。這個男人即霸道又溫柔,只要跟從他就好。
“我......這些日子身子好像是不大對勁......”她在他懷里害羞地說。
貢布的身體一顫,低頭仔細地看著那張雙頰緋紅的臉,她的睫毛輕顫,嘴角有一絲甜蜜,望向自己的眼睛閃閃發(fā)亮,透露出緊張和興奮。
“你是說.......你要做我孩子的母親了?”貢布的呼吸急促起來!
“還不知道是不是,我也不敢跟母親姐姐說,更不敢去瞧大夫?!奔t蓮垂下眼,聲音里有一絲委屈。
貢布心疼她這些日子擔(dān)驚受怕,孤立無助,深深地親吻她的額頭。
“我這就去見你爹娘,告訴他們我要娶你!”
紅蓮說有要事,請來了爹娘和姐姐。待貢布一進來,青竹一眼就看出了異樣,除非是瞎子,否則不會看不出他們彼此之間的愛意!
一個颯爽矯健豪邁大氣,一個溫柔嬌俏婉轉(zhuǎn)可人,兩個人只是站在一起彼此凝望,那畫面和氛圍就令見者動容……
青竹心想:世間男女最匹配的樣子怕就是如此吧!
貢布從懷里掏出一個囊袋,抖落滿滿一盤金銀珠寶、玉石蜜蠟,尤其是一只木匣里裝著的一塊上等朱砂,紅艷耀目,眾人只覺眼花繚亂,目光被珍寶牢牢鎖住,只聽他說:
“再珍貴的珠寶也比不上您的女兒,請允許我?guī)?!我會像愛護自己的眼睛和心臟一樣待她!”
一語即出,石破天驚!
母親自然不答應(yīng),哭天搶地
青竹望向妹子,不知她是何心意
紅蓮?fù)磉呥@個腰背挺直的人,眼神篤定,神色平靜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司閔善,只見他突然發(fā)出古怪的笑聲,說:
“果然如此!一切皆是你的安排!”
很快司錦號上下就知道了,司家二小姐要嫁給那個貢布!
這下,那許多覬覦司家家業(yè),愛慕司紅蓮的人傷透了心。
入夜,貢布如約來到浣絲坊,推開院門,只見屋子里面燈火微弱,司閔善已經(jīng)在院子里面等候他了。
他尾隨司閔善順石階而下,一進地庫便被一股奇特的香味包裹住,正是當(dāng)年那個漢人打開伏藏門時的味道!
地庫里面只有一盞油燈,光線微弱,黑黝黝的陰沉木棺材就停放在地庫中間,正是那奇特香味的來源。
司閔善在陰沉木棺旁邊坐下,閃爍不定的燈火照耀下,他面孔發(fā)紅,眼睛里跳動著兩點詭異的火苗,激動地喃喃自語:
“我兒就在這里面,他好好的在這里面,他臨走時說過,一別三年后待雨水落下,他會身被圣袍歸來,與我父子團聚......”
貢布望著司閔善的舉止,知道他的癲狂與這奇特的香味有關(guān),以袖掩鼻說:
“這棺木有古怪,不要再靠近了!我們出去說?!?p> 司閔善突然站起身來拉貢布,急切地說:
“你來看!你來看看!他真的還活著,就等著你作法幫他借尸還魂!他說過的,你是貴人,你會助我司家再度名噪錦官城!”
貢布一撤身,司閔善撲了個空。
“當(dāng)家的,我不會什么借尸還魂之術(shù)!人死不能復(fù)生,你這是中了邪魔了!”
“你說什么?你不會?!”司閔善一聲厲喝,雙眼圓睜,面貌猙獰,“你不能讓我兒起死回生,那你就別想娶我的女兒!”
看貢布僵在原地,司閔善的聲音突然轉(zhuǎn)為懇切哀求:
“你來看,來看啊!我兒就在這里!你是貴人,你定可以幫他的!”說著就用顫抖的手去推陰沉木的棺蓋,額上青筋暴露,用盡了全力也不能推動分毫。
貢布在一旁看不過眼,上前雙手扶住棺蓋,沉身用力,只聽“嘎嘎嘎”響,棺蓋被緩緩?fù)崎_,那股濃烈的奇特香味撲面而來,貢布忙扭頭屏息,只聽得司閔善在旁邊哭喊起來:
“兒?。〉鶃砜茨懔?!”
貢布轉(zhuǎn)過頭來,只見司閔善趴在棺木上沖著里面哭喊,他探頭往棺內(nèi)看,昏暗的光線下,里面躺著一個人,正是當(dāng)年自己見過的那個年輕漢人,面目如生,似乎馬上就會睜開眼一般。
貢布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難道這世上真有死而復(fù)生之事?一念及此,心中一凜,立刻閉目收心,只覺周圍妖孽橫生,勾魂攝魄!忙默念大黑天心咒驅(qū)逐妖魔!
待到明臺清凈再睜眼看時,棺木內(nèi)赫然是一具早已腐壞黢黑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