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是司錦號比武會“選樣”的日子，各機坊的大師傅和徒弟們都圍在司錦號供奉“蠶神”的祠堂前等候。只見司閔善帶著各機坊師傅給馬頭娘娘像和掛在堂上的一副古錦上香禮拜。
五寶問身旁的人：“師父他們拜的那是塊什么錦？怎么那么好看哦！”
旁邊人說：“你來了那么久沒聽師父說么？司錦號能占蜀錦織造頭一份，全仗著司家第一代匠人復(fù)織的這塊‘聯(lián)珠四天王狩獵紋’織錦！”
江五寶一下子興奮起來，拉著李師兄的袖子問：“師兄，啥子四天王，你給我講講嘛！”
李師兄于是把這塊錦的由來講給他聽：原來這幅錦最早是唐代蜀錦中的珍品，是唐代皇帝御賜給日本遣唐使的，中原早已失傳，到了司家第一代織錦匠人這里復(fù)織出來呈到御前，龍顏大悅，御點織這“聯(lián)珠四天王狩獵紋錦”的蜀中匠人入京城傳授蜀錦織造技藝，司錦號因此名噪一時。
這幅唐代織錦帶有外邦文化色彩，紋錦邊緣由二十顆圓球圍繞，正是當(dāng)時波斯紋樣。這些圓珠，每五顆夾一個“回”字紋，將左右對稱正在狩獵的四位天王菩薩圍在圓圈里面。四天王都是異邦胡人樣貌，姿態(tài)都是騎馬回身彎弓，指向猛禽異獸。人物細(xì)節(jié)鮮明，栩栩如生。整幅織錦以紅色為底，白色圓珠圍綴，人物花紋由棕色、泥金色、橙黃色、茵藍(lán)色組成，色彩絢爛，細(xì)節(jié)精美……
五寶聽得入迷，只盼著湊到跟前細(xì)瞧，卻見當(dāng)家的帶領(lǐng)各坊師傅自祠堂里出來了。
有人過來把眾人往后攆，讓出場地，伙計搬來一張長案，只見司青竹手持一摞紋樣紙出來，在案桌上一一排開來。眾人都曉得，這就是今年比武會大號出的“題”了。
司閔善跟眾人說，這紋樣一共六份，各家鋪子待會兒抽簽選樣之后，回去可自行依樣意匠制作花本，除了規(guī)定用三十二枚緞以外，色彩、織法全憑各坊決定，待比武日現(xiàn)場織出成品，一決高下。
眾人聽了躍躍欲試，紛紛涌上前，后面的人只能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往前去看那圖樣紙。
樊師傅背著手，在臺階上走來走去，說實話，他對選哪個圖樣是不在意的，臺階下面自家大師傅和大徒弟吳隆仁沖他擠眉弄眼，指指點點，讓他不耐煩，心里在罵：
“哼！選鳳凰！這六個里頭，你幾個龜兒就曉得個鳳凰么！”
秦師傅看遍了這幾個圖樣，也只認(rèn)得出個鳳凰，別的都拿不準(zhǔn)，尤其是人身牛蹄和鹿身雀頭的這兩個怪物，是個什么玩意？
他悄悄湊近吳家的，這幾坊里頭，就老吳是個讀過書有學(xué)問的，善丹青繪畫，長于點意匠。
“吳師傅，您見識廣，這些個都是什么？”
吳師傅正低頭專心研究，他心里頭有疑問，但又拿不準(zhǔn)，聽秦師傅問，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這時，司閔善走了出來，請各位師傅進(jìn)祠堂里去抽簽，按簽號順序出來選樣。
眾人在外面屏息等候，都盼著自己的家班主有個好手氣。
五寶拉拉李師兄的袖子，問道：“師兄，不曉得師父手氣怎么樣，你說咱們選哪個好？”
李師兄目光炯炯，說：“不怕，咱們選哪個都沒得問題！”
他心里要強，就盼著師父選個最難的，到時候自己一展身手。
只見喬師傅第一個出來，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喝彩聲，他拿了鳳凰圖，和自己的大師傅徒弟們歡天喜地地聚在一起研究起來。
樊師傅大搖大擺地走出來，他家的人在下面吹哨拍手，吳隆仁高高踮起腳尖，差不多半個身子越過前面的人，雙手遮著嘴，比出“仙鶴、仙鶴”的嘴型，卻見師父拿了人身牛蹄，四目六手，頭有角的怪物圖樣，急得他“哎呀！”叫出聲來。
劉師傅隨后跟著出來，撓著頭挑了虎狼合一的圖樣，剛一下來就被他家的大師傅一把搶過去湊到眼前看，然后篤定地說：
“這個好！是老虎和......猛獸么！好威猛的么！”
秦師傅終于出來了，五寶在下面也拍手叫好，卻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鼓掌。
秦師傅看著剩下的三張圖樣，猶豫不決，他不似徒弟那般自信，挑了一個簡單的：一條長著翅膀的蛇。
吳師傅和張師傅一起走了出來，他們面前只有兩張圖樣了，兩個人都有些泄氣。吳師傅抬眼看了下面的人，猶豫著拿起了那張繪著像鶴一般怪鳥的圖。旁邊的張師傅忍不住了，急道：
“吳師傅，您見多識廣，肯定認(rèn)得這長著鹿角的是個啥，就把這鳥兒讓給我們這些沒見識的手藝人唄！”
吳師傅苦笑著擺手走了。
各坊回去以后，都在拿著各自的圖樣鉆研。
“可惜嘍！咱們大師傅最拿手的鳳凰織錦沒有搶到......”
“是嘛！就算選不到鳳凰，好不容易抽到第二號，選了這么個怪物，樊老大究竟咋想的嘛！”
樊家的一干人都在抱怨，忽見樊師傅領(lǐng)著一個老者走進(jìn)來了，大家都住了聲。樊師傅讓徒弟給老者安座獻(xiàn)上茶點，待喝過一盞后說：
“今日請您老過來擺龍門陣，給我們講講這個圖有個啥講究?！?p> 說著，把圖樣雙手呈到老先生面前。老者接過來湊在眼前細(xì)看，邊看邊嘆：“此圖人身牛蹄，四目六手，頭有角，慚愧，底下陰刻再造符文老朽也不認(rèn)得，只認(rèn)出其中一個！蚩！正是上古傳說中與黃帝、炎帝并稱中華三祖的蚩尤。古籍記載，蚩尤面部如牛首，背上長有翅膀，上古視雙角牛頭為龍，銅頭鐵額，無堅不摧，能御空翱翔，能吃鐵食沙質(zhì)土制作兵器，因而又被稱為兵主?！?p> 眾人聽老先生如此說，面露喜色，沒有想到自己這一坊竟抽到個“大”的！
“敢問您老，這蚩尤已是如此勇猛，其余五樣又有何厲害之處呢？”樊師傅問。
“還有五樣？你都拿來我看看?！崩舷壬牱畮煾嫡f起來，頗感新奇。
樊師傅把當(dāng)日各坊抽簽的情形跟老先生詳細(xì)說了，眾人七嘴八舌地描述起其他圖樣來。
“有一個是鳳凰，還有一個約莫是老虎吧?！?p> “有一個鹿身，鳥頭，有角，蛇尾巴的怪物！”
“有一只鶴鳥”
“有一條長翅膀的蛇?！?p> 老先生聽著眾人描述一臉迷惑，當(dāng)聽到“長翅膀的蛇”時，眼睛突然一亮！
“螣蛇！這長翅膀的蛇正是古語有云“螣蛇無足而飛，鼯鼠五技而窮”里的螣蛇！又叫騰蛇！據(jù)說螣蛇為‘龍類也，能興云霧而游其中’專食大蛇！……有鳳凰、老虎、騰蛇，還有蚩尤......”
老先生突然自圈椅中站了起來，沉思著，緩緩背出一段古文：“昔者黃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并轄，蚩尤居前，風(fēng)伯進(jìn)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騰蛇伏地，鳳凰覆上，大合鬼神，作為《清角》......”
然后驚呼：
“這是《韓非子》！”
眾人屏息注視著他，只見老先生激動地說：
“這是《韓非子.十過篇》的記述，四千五百年前，黃帝乘坐象車，六面蛟龍旗幟引路，畢方鳥國與蚩尤國的民眾前呼后擁，風(fēng)伯雨師邊走邊舞作法開道，虎狼旗幟在前，叛逆降臣在后，蛇旗、鳳旗招展，在悠揚清越的禮樂中，封禪祭祀泰山的宏大場面。文中畢方、蚩尤、虎狼、鬼神、騰蛇、鳳凰都是各國圖騰旗幟。你再細(xì)看，這里有六個圖徽構(gòu)成的紋飾，除了你們剛才說的虎狼、鳳凰、畢方鳥、騰蛇外，尚有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鬢如劍戟，頭有角的蚩尤，以及鹿身，頭如雀，有角，蛇尾豹紋的箕伯，一共六種半人半妖的上古異獸！”
一時間，司錦號要以上古異獸織錦的消息傳遍了錦官城。
秦師傅這邊，拿著這“騰蛇”的圖樣犯了難。有人說：
“難什么，圖這么簡單，照著樣子做不就好了？”
可這異獸圖案蓋著下面的符文，這底、符、獸是做拼色還是做“重緯”？是重梭還是夾花？是依大號規(guī)定的三十二枚緞，還是平紋、斜紋、緞紋混織，讓字和圖出現(xiàn)凹凸立體效果......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議論了幾天！
李師兄說：“咱們既然抽了個最簡單的，就要在織法上顯出咱們的長處，比武那天規(guī)定非要用緞紋么，咱們可以在織的時候用‘浮長’‘浮短’來做出凹凸?！?p> 旁邊的大師傅搖頭：“比武那天規(guī)定得時辰的嘛，你倆個在上頭但凡有一點點閃失，就完嘍！到時候怕是要讓人笑你娃些裝得太滿了，弄巧成拙！”
王師傅冷冷地答：“你是不信我這手上的活么？！”
江五寶興奮地蹲在旁邊豎著耳朵一字不落地聽他們吵，愛聽得很！覺得坊里頭這些師傅師兄，個個都好厲害！心里頭又佩服又愛慕，原來平日苛刻的王師傅這么厲害的嘛！李師兄那么帥氣的嘛！......
“五寶！你今日就只挑了一趟水么？！”師娘揭開水缸后大吼一聲，驚得他跳起來。
吳師傅這邊出奇地安靜，織錦要先出圖樣意匠的嘛！這他根本不需要別人參詳，關(guān)在屋子里一整天了，老婆女兒都不敢進(jìn)去打擾他。
他看著攤在案頭上的紙，遲遲沒有下筆。
眼前這只鳥，是畢方。
古書里有記載：畢方鳥形狀像鶴，只有一只腳，青色的羽毛之上有紅色的斑紋，長著白色的嘴巴，鳴叫起來就好像是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在哪里出現(xiàn)，哪里就會有大片的野火。
他心中惴惴不安，這是上古災(zāi)咎之獸，大為不吉，再聯(lián)想其他的幾只異獸，除了被后世傳為瑞獸的鳳凰，其余皆主兇殘刀兵，或為禍殃，司錦號做這樣的織錦究竟有何用意?
黑夜，地庫，是只屬于司閔善和兒子的時空。
地庫里面彌漫著一種特別的香氣，他摸索著黑黢黢的陰沉木棺，滅了火燭，在黑暗中開始與棺木內(nèi)的兒子對話。
雖然幽明殊途，但只有兒子懂他！贊同他要力服眾人的決心，明白他獨自支撐的不易，鼓勵他完成再興祖業(yè)的天命！
黑暗中他面容興奮，雙目閃耀著詭異的光。現(xiàn)下，一切都正在按著司閔善的精心謀劃進(jìn)行著，原來這司錦號上下都是“有緣人”！來助他完成這“六妖異獸織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