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伯方自城里回來說想讓老二在城里買房。
“仲平甚得吳會辦重用!吳會辦的侄兒與他親厚,開著車子到家里去與他談公事,我瞧他們有外人在著多有不便,趕緊告辭出來,這倒是提醒我了,他在昆明須得有個自己的宅子!”
嫂嫂道:“哦,這么說來老二將來就是要去昆明嘍?”
“呵!這有什么好說的?老二堂堂東陸大學畢業(yè),如今又在富滇銀行做事,他在省城安家落戶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么?”
嫂嫂轉頭跟素青說:“哎呀素青!你這下要去做城里人了!”
素青聽了愣愣的,不知該不該高興。
江伯方看了她一眼,清一清嗓子道:
“弟妹??!老二如今在行里正受重用,他將來有了大出息,不但于我江家門楣有光,你日后的富貴也有盼……仲平是真忙哪!我本是算著周末他休憩才去的,去了他不在屋里,候到中午還不見人,出門吃了碗米線他才回來,說是將將才自會辦家說完事情,還來不及吃晌午!不一會他們襄理就來家里找他了!可見是時時在要擂(催逼)著他,我看你們二人完婚的事怕是還要緩一緩,呃......這回我聽說他租的那個宅子要賣,我勸他盤下來,日后你們一起去昆明團聚!”
素青默不作聲,嫂嫂在旁邊咂舌,道:“哪樣?老二如今租住的小南門那家啊!咋個房東要賣?”
“哎呀!你管人家為哪樣要賣,反正是要賣!”
“啊么么!那個講究的一院房子,還是小南門那個地段,嘖嘖,認不得要多少錢喏!”
江伯方聽了不出聲,心里也在盤算:哪里籌那許多銀錢去?
江家在爺爺那一輩靠做“滇緞”生意發(fā)了家,后來沒落了,城里的房鋪賣的賣,退的退,晉寧的地也轉出去了不少......
剩下后院那十幾畝地荒著不知種什么好,江伯方就力主父親改種藥材,一開始種重樓、黃金、魚腥草、杜仲、當歸、車前草,同時做南北藥材販運生意。為了方便做生意,家人常住北院,南院在素青過門以前,房間不是上鎖,就是用來堆藥材,在院壩里晾曬炒炙藥材。
父親離世前,請來了宗親父老、鄉(xiāng)鄰賢達,當面授意分了家產:北院歸老大江伯方,南院歸老二江仲平,江家后院草藥種植事關家族生意,不予分割,由江家后人共同經管,在眾人見證下撕了舊契寫新約。
江家在晉城和龍頭街都有藥鋪子,但生意一般,在這鄉(xiāng)下地方養(yǎng)醫(yī)販藥賺不到大錢,如今他正在與省城大藥房聯(lián)絡走動,若能與這些大號做藥材生意,則江家東山再起有望。這不,省城“曲煥章大藥房”日前已經來江家地里看過自己種的藥材,建議他單種重樓一味,允諾今后江家地上所產重樓都由他們來收買!
江伯方已將所有身家投進了重樓種植里,這個當口,果真是拿不出銀子去城里買房,更何況是小南門那個地段,那一院房子,所費不貲啊……
素青回到自己的屋子,抑制不住心跳,她想不到自己會有進城做城里人的一天!
她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自言自語地說:“怎么辦?大哥說他忙得連午飯都沒時間吃!果真如此,那自己須得去給江家哥哥做飯洗衣才是??!”
“去城里!要是去城里的話,恐怕要學著說‘官話’了,不然會丟相公的臉的!”
一提“相公”她忽然用手捂住了臉,覺得害羞不已。
“對了!進了城,要去找海紅!”
說起來,自她去了城里戲班學戲,兩姊妹已經有四、五年沒有見過面了,也不知道她如今是個什么情形?
“貴公子沖冠一怒為紅顏”一事上了小報,淪為街談巷議之資;蘇錦兒和“小英紅”師徒“鬧解約”也成了梨園笑談。
當日,陸家人出面壓制,他們三人從警局出來后,陸友文立即被家里關了“禁閉”,斷絕與外界聯(lián)系,英紅被子晳接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南門暫住。
子晳坐在窗前提筆寫字,英紅在他身后細細打量他,穿著白襯衫的子皙脊背挺直,短發(fā)精神,神情專注,手腕有力,那一股沉靜文雅的氣質,打從他第一次踏進腌臜喧鬧的茶園起就深深吸引了她,在那以前,英紅從未見過這樣干凈的男子。
“子皙的一切都是干凈的?!?p> 英紅打量著子皙的房間,心里贊嘆。他租住的小南門36號,是一個獨院,那時節(jié)房東生意周轉困難,把正堂西側的耳房長租給了子晳,還托子晳把房子抵押到富滇銀行借錢周轉,后來還不上錢,一家人搬出去了,現(xiàn)下就只有子晳一個人住在里面。
就算是他一個人住,他也把小院打理得干干凈凈。
英紅一踏進小院,立刻就被這安靜祥和的院落迷住了。
石板鋪就四四方方的天井,圍出了頭上瓦藍的天,眼前三間兩耳的瓦房,墻角有一個石頭花壇,里面種著一株“地涌金蓮”芭蕉花,葉大如扇,大方美觀,花色金黃,恰似剛剛脫離戲班的“小英紅”一般醒目精神,意氣風發(fā)。
“子皙,你在寫什么?”英紅把頭湊過去瞧,子晳感受到了她的氣息,身體像觸電一般一顫,紅著臉微笑著說:
“你不是愛這一株芭蕉花嗎,我想到一首芭蕉的詩?!币蛔忠痪涞啬罱o她聽:
綠蠟不盡系多情,
新葉才卷老葉舒。
紅顏不做瓶中物,
芳姿只愛尋常家。
子晳一字一句地解說給英紅聽,看她默默記誦,心想:這一個“愛紅”的女子,她的美就像那芭蕉一樣,用綠色與紅色霸道地占據著人的眼睛,熱烈鮮活,生機盎然,正是這市井人間最真實的美好!
兩個人正沉醉在那奇妙的曖昧悸動里,只聽見外面人聲嘈雜,接著一陣唱戲鑼鼓聲由遠及近響了起來,二人對視一眼,子晳交代英紅不要出去,自己先出去看看。
他打開大門一看,好家伙!是蘇錦兒領著戲班子唱大戲來了!
只見“錦繡班”那一干人,有的穿著乞丐百衲戲服,有的扮作風塵女子一路走來,后面看熱鬧的一路跟來,鑼鈸鼓點引得左鄰右舍的人圍攏來看,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蘇錦兒頭扎著孝帶,穿一身白,涂個大白臉,臉上胡亂畫著妝,隨著“嗆咚嗆咚......”的鑼鼓點,如僵尸一般在子皙家門口走著圓場,邊走邊唱:
好恨哪!
自十四歲上將你教養(yǎng),
你吃白米眾人食糠,
煙火灶頭你十指不沾,
眾人抬轎你名登藝榜,
到如今你嫌棄我梨園行,
棄了師父投奔那有情郎,
都喜見
窈窕淑女得良宿,
飛上了枝頭變鳳凰,
有誰憐
老鳳落地不如雞,
無角兒的戲碼賤如泥,
眼見著一家子流落在街頭賣藝,
姑娘??!
我祝你:
黃粱夢一夢不醒
并蒂蓮二人分離
走夜路三更遇鬼
拜天地四季常新
......
子晳上前講理,被戲班一干人團團圍住,正拉拉扯扯不得脫身之際,一個清靈靈聲音喝道:
“放開江公子!”
眾人回頭看,只見“小英紅”怒目圓睜立在門口,她疾步如風走過來,一腳踢飛了鑼鼓攤,“呼呼呼”幾個空翻慌得圍攏的人群后退不迭,她穩(wěn)穩(wěn)落地搶到蘇錦兒面前,竟比她高出大半個頭!那氣勢排山倒海,把那“老鳳”嚇得噤了聲。
“錦繡班可真有臉??!鬧這么一出詐尸戲,不就是不放我走嗎?行!我跟你們回去就是了!”
英紅環(huán)顧眾人,決絕地說:
“你們一個個自稱梨園弟子,卻自比乞丐娼妓,不就是見不得人好么?行??!我今日同你們走!要了斷就了斷,要償命就償命,只是不要污了這清靜地方?!?p> 說到最后聲音哽咽,她眼中含淚,面上表情決絕,凄艷絕美,令觀者震撼,鴉雀無聲。
子晳看到她那表情,心中一驚,那是一個玉石俱焚,魚死網破的表情??!他猛地分開眾人,沖過來一把捧住英紅的臉,直視著她的眼睛,呼吸急促地說:
“英紅!你不能有那念頭!你信我!我來解決這事情!”
只見兩行熱淚自那一雙美麗的眼睛里流了出來……
忽一日,陸家那輛黑色轎車開到了晉寧,停在了江家大院門前。江伯方見兄弟和走路一瘸一拐的陸公子走進門來,忙讓進廳堂。
“陸公子這腿是怎么了?”江伯方關切地問
“咳咳!不小心從臺階上摔下來,不妨事!”
“哦呦!傷筋動骨要養(yǎng)百日的,怎的還跑這么遠的路?我這里有上好的跌打扭傷藥酒,陸公子快坐下我給你用藥?!?p> 陸友文的腳是急著自家中逃出來,從圍墻上跳下來扭傷的。子晳看他走路疼得直皺眉,忙替他打圓場,說陸襄理聽說自己要回家,讓自己開車送他順路來看吳家在晉寧鎮(zhèn)上的房子。
江伯方忙吩咐下人倒茶,又要嫂嫂去備菜,晚上留貴客用飯。
“啊啊!沒事沒事!大哥你不用費心......”陸友文急忙攔著。
子皙拉住大哥,說有要事商議,江伯方才坐下細聽兄弟說話。子晳道,他細想了大哥的建議,已決定買下現(xiàn)在租住的小南門宅子,今日把合同文書帶來給哥哥看。
江伯方又驚又喜,看了房屋買賣合同,又拿過土地所有權申請書細看,上面標示地價六萬元正,“查此土地系于民國二十八年黃鴻成賣予江仲平,契載姓名相符,準予登記?!弊C鑒清楚。
“如此甚好,只是仲平你領薪不久,哪來這些錢?”江伯方狐疑
見子皙欲言又止,陸公子插話說房主急需資金周轉,之前已將房屋抵押在富滇銀行,現(xiàn)決定出售,好幾個買主都“瞄”著這房子,因自己與“子皙老弟”情同手足,聽說他有意買下此物業(yè),已借資予他完成買賣?,F(xiàn)銀行同意他用自己名下產業(yè)向富滇銀行抵押借款,分期償還,只是銀行要見房、地兩契方予放貸。
江伯方也曉得如今城中房屋稀缺,買賣不易,兄弟現(xiàn)在租住的小南門一帶乃商賈云集寸土寸金之地,兄弟既然決定在省城謀業(yè),當然要支持他在省城置產,只是用江家祖宅做抵押令他遲疑。
“押在仲平他們富滇銀行,待來年家中籌足現(xiàn)金后拿回倒也不妨事......”思之再三,他終于下了決心。
江伯方把南園的房、地契文書當著陸友文的面交給仲平,再三囑咐,祖產不容有失!先送銀行驗契抵押,待家中為他籌足現(xiàn)金后立刻拿回。
子皙接過文書,神色凝重。
江伯方要他去見一見素青,仲平推說必須趕回省城交驗文書,改日再說。旁邊的陸公子更加急不可耐,說著就起身告辭。
江伯方看著二人急匆匆上車離去,心里隱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