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司素青和伙計駕著馬車從東駿織染廠進了布匹,因為要替媽媽到福林堂抓藥,于是從小西門進城。卻不料當(dāng)天有商會的抗日募捐物資出城,美國雇傭兵開著帶兜的三輪摩托車在前面開道先行出城去了,后面有幾輛馬車?yán)姷牟计ヒ挛镌诔情T口和司素青的馬車相會,馬驚了,車撞在一起,亂做一團。美國兵看后面的馬車沒有跟上來,就折返回來,恰巧素青車子上拉的也是布匹,誤以為也是援軍物資,就只管指著趕馬的伙計喊:
“Hi!You!Go! Go!Keep up!”
素青和伙計都聽不懂美國兵在說什么,心中慌亂,只能搖頭擺手作揖。雙方僵持不下,美國兵沒有耐心了,上來就把伙計猛地從馬車上拉下來,急得素青連連告饒。
旁邊圍觀的人雖然多,都不懂外國話,也無人解圍。
“Excuse me,Sir,Is there anything I can do for you?”
突然,一個小個子男人從人群中擠進來,用英文問美國兵。素青定睛一看,居然是前兩天來店里的那位西南聯(lián)大的學(xué)生,
“這位……楊先生!快快快!幫幫忙!”素青如見救星。楊昉嚴(yán)大致了解了情況,幾句話就解除了雙方的誤會。美國兵也很開心遇到英文如此流利的中國人,向楊昉嚴(yán)豎了大拇指。
“謝謝楊先生!今天要是沒有你,這一車貨如果沒了,誤了工期,沒法向主顧們交貨,那我們的招牌可就砸了?!彼厍嗳匀恍挠杏嗉隆?p> 楊昉嚴(yán)呵呵一笑:
“不用怕,他們美國人如今也是在幫咱們,把你的貨和急救物資弄混了,說清楚就沒有事了。“
“可不就是說不清楚鬧的誤會,美國兵講洋文,我們鄉(xiāng)下人怎么聽得懂,楊先生你真是厲害,幾句話就把事情解決了?!?p> 素青千恩萬謝,楊昉嚴(yán)擺擺手不以為意。
素青想了想,說:“不知楊先生可有在別處做了衣衫?如果不嫌棄,千萬給我一個面子,到我們鋪子來做,我們一定盡心盡力裁制?!?p> 楊昉嚴(yán)急忙搖手:“不可不可,舉手之勞,擔(dān)不起一個謝字,天色不早了,你們快出城去吧!”
說著就告辭要走,素青忙示意伙計拉住他,說:
“楊先生,你若是覺得不能白白受我這禮,盡可按市價選料子,我們把手工費免了,算是交個朋友。若是瞧不上我們鋪子的手藝,或是不愿和我們鄉(xiāng)下人來往。那就當(dāng)我沒說。”
楊昉嚴(yán)聽素青說得懇切,不好拒絕,撓撓頭:“可是,我只有二百一十文錢,怎好占你們的便宜。”
素青沖伙計使個眼色,伙計機靈,對楊昉嚴(yán)耳語:“先生不用過意不去,我們鋪子從‘大道行’平價進貨,多少總有賺頭的。”
素青也說:“先生就放心交給我們做吧,我們師傅原在廣聚街做活,手藝一等一的。”
雙方于是說定了下周日,楊昉嚴(yán)來鋪子上量尺寸。待到一周后人來了,素青才知道不是為他自己做,只見楊昉嚴(yán)打開手里的包袱,拿出一件老師日常穿的舊長衫,原是跟師母拿來說送去漿洗,幾日后再送回去的。
素青看長衫上打著補丁,袖口磨得起毛,心下著實感慨,想不到這些有大學(xué)問的人居然如此節(jié)儉,也被楊昉嚴(yán)這份心意感動,心下決定要用足功夫,成全他的一番心意。
楊昉嚴(yán)局促地掏出一把錢,有零有整,放在素青面前說:“就這些錢,不知道能做不能做。我原想著教授秋天要去外省公干,得有一件稱頭的長衫才好,如果是用土布,經(jīng)水就掉色,恐怕穿不長久,不知道這些錢夠不夠用好一點的料子,倒也不必非是‘大道行’之類”
素青點頭說:
“曉得了,楊先生且喝盅茶,待我們師傅量了尺寸過來才好算的呢?!?p> 于是請師傅把舊長衫拿了去量,又詳細(xì)問了原來穿的長衫合不合體之類,然后把面前的錢一五一十地數(shù)了。
“一共是二百一十四元七角,楊先生看合不合?”
楊昉嚴(yán)說:“合的”
師傅把尺寸單子送過來,素青拿過算盤“噼里啪啦”一陣打,口中唱道:
“合計用料21尺8寸,用保三藍(lán)云南布或者保三雅色云南布,合銀二百一十元九角,四舍五入,就算二百一十一元,楊先生看如何?”
楊昉嚴(yán)撓撓頭,問道:“這云南布可會褪色?”
素青叫伙計把兩匹布拿過來給他看
“楊先生可能不熟悉‘大道行’這個牌子,這個保三藍(lán)云南布真正是‘大道行’的牌子貨,物美價廉,絕對不褪色的,因為是大布,普通布莊和裁縫鋪一般‘吃’不下整匹,我們鋪子生意還行,所以愿意拿大布,這樣價格就打下來了,這個做長衫,保準(zhǔn)挺括板扎?!?p> 楊昉嚴(yán)聽了心里高興,見布匹果然織得細(xì)密平整,指著藍(lán)色那匹布連連說好。司素青把錢收了,余錢還給他。
楊昉嚴(yán)見她掏出一個布袋子裝錢,突然眼睛一亮,叫道:“等等!“
嚇得素青一愣,只見楊昉嚴(yán)隔著案桌湊過來,用手湊著眼鏡,直勾勾盯著自己手里的錢袋子。
“姐姐這個布袋子……可不可以讓我仔細(xì)看看?”
素青不解,把袋子遞給他,只見他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表情越來越吃驚。
“筆!勞您借我紙和筆!”他激動地說。
素青忙叫伙計拿來紙筆,只見他把錢袋子上繡的紋樣描在紙上,邊描邊說: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素青從未見過似他這樣狂熱專注的人,也不敢打擾他。
大約半個時辰以后,楊昉嚴(yán)描完了,反復(fù)端詳,一臉興奮。
“楊先生是喜歡這個‘花樣子’嗎?”素青問
“好特別的‘花樣子’!你這個‘花樣子’是從哪里得來的?”楊昉嚴(yán)急切地問
“這個嘛……是一個朋友送的香囊上織錦的紋樣,我瞧著樣子稀奇就描下來,繡了些自己用的香囊、荷包?!?p> “您這位朋友又是如何得到這個香囊的?香囊如今還在嗎?”
“這我倒不曉得……我這位朋友如今不在了……香囊也已經(jīng)在日本人的大轟炸里遺失了?!?p> 見楊昉嚴(yán)一臉失落,素青道:
“楊先生是喜歡這個樣子么?等我回去找找看年前做的這個圖樣的荷包還有沒有。”
“不不,姐姐你這個圖樣大有來頭,等我拿給我的老師看看!”
楊昉嚴(yán)說著就要告辭,素青讓他兩周后來看看衣衫,他連連說好,雙腳已經(jīng)出了門。
“楊先生慢走?!?p> 素青在他身后道,剛轉(zhuǎn)身回來,后面突然傳來腳步聲,素青一看,是楊昉嚴(yán)小跑著又轉(zhuǎn)回來了。
“楊先生是忘了什么嗎?”素青問
“小羊,他們都叫我小羊,‘咩咩’叫的那個羊,姐姐你以后也叫我小羊吧!”楊昉嚴(yán)說完,轉(zhuǎn)身跑了。
留下素青愣在原地。
“師母,教授在不在?”楊昉嚴(yán)敲開宋教授家的門,師母奇怪這個孩子白天剛走,晚上怎么又來了?趕緊開門讓他進來。
楊昉嚴(yán)把在素青鋪子里描的圖樣給了宋丕越教授,宋教授仔細(xì)看過,臉上也露出吃驚的表情:“這個圖樣你哪找到的?!”
楊昉嚴(yán)把司素青的話轉(zhuǎn)述給教授,教授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略顯激動地問:
“小羊,你說說看,這個紋樣和符號是什么?”
楊昉嚴(yán)遲疑了一會兒:
“初看是一朵綻放的花朵,再細(xì)看乃是一個身上長著翅膀正在飛翔首尾相接的人,姑且叫他‘羽人’,同目前中原發(fā)掘出來的青銅器羽人不同的是,其身為蛇身,最奇特的是圍繞在他周圍的12個枝葉,更像是一種古老的象形文字符號,又象蛇盤在一起,形態(tài)各異,毫無規(guī)律,教授,這是不是‘古滇文字’?!”
宋教授沉思以后答:
“據(jù)《山海經(jīng)》之海外南經(jīng)記載:羽民國其人為人長頭,身生羽。一曰在比翼鳥東南,其為人長頰。至于人首蛇身,則來自書中關(guān)于軒轅國的記載,其國民人面蛇尾,此外,人身蛇尾是伏羲女媧的形象,至于古滇王國,從來只存在于史冊傳說,尚未有考古實證,‘古滇文字’就更加無從說起了,這些符號憑直覺是象形文字,同古埃及圣書體文字又有不同......”
楊昉嚴(yán)皺眉道:
“聽那位老板說這紋飾來自一個織錦香囊上的紋樣,這樣看來,這奇特的紋飾必定流傳已久,已為人復(fù)刻了!”
宋教授微微點頭,楊昉嚴(yán)興奮地道:
“教授,如果這紋飾所描繪真的是《山海經(jīng)》中‘羽人國’'軒轅國’的內(nèi)容,其來源就很有意思了,說不定就指向一個很有歷史價值的文物!”
宋教授沉思不語。
他們決定下周末一起去龍頭街拜訪司素青。
素青坐在鏡子面前,回味著楊昉嚴(yán)叫的那聲“咩咩”,覺得好笑,這表情被阿朱捕捉到了:
“姐姐是不是在笑白天那個人?整天做事沒個章法,一時癡傻,一時激動,不知道是不是腦子有毛病?!?p> “人家是西南聯(lián)大的學(xué)生,才不傻!你也看見了,人家洋文說得那樣好,連美國兵都跟他豎大拇指。”
“我曉得的!若是依著我,定叫那美國兵臉上多幾個血道子!”
素青一聽急了,又告誡一遍阿珠,白天人前不可附身生事,阿珠答應(yīng)得不情不愿。
周末,楊昉嚴(yán)帶著宋教授來到了素青的鋪子里。
素青聽說聯(lián)大教授來了,忙掏出手帕撣了椅子讓座,又吩咐伙計倒茶。
雙方自我介紹后,宋教授說明了來意:想再看看那個完整的圖樣子。素青去拿了幾個繡樣來,說這都是按照當(dāng)年香囊上的圖樣描下來的,又描述了那個香囊上的細(xì)節(jié)。
“從前我那個香囊是織錦制成,不知這個圖樣有什么特別之處?”
“姐姐,你可知道,這個紋樣的圖案,描繪的是古代神話傳說里的‘羽人’‘蛇人’,根據(jù)《山海經(jīng)》的記載,這南方的大山里有一個羽人國,羽人國東邊還居住著不死民!”
素青驚得合不攏嘴。
“宋教授,這里面有那么大的學(xué)問,拜托您再詳細(xì)給我講講吧!”
宋教授耐心地解釋給她聽,楊昉嚴(yán)也在旁邊興奮地補充:
“如果能夠找到原始出處,說不定就是一個重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哪!”
素青聽完久久不語,想到這個圖樣來自江家……心中越來越不安。
宋教授見素青的臉色變得凝重,擺手讓楊昉嚴(yán)不要再說話。
“司掌柜,其實我們對這個紋樣感興趣,只是源于對古代神話傳說的好奇,并不是小羊說的考古。用織錦制成香囊日常佩戴,證明年代不會太久遠(yuǎn),圖樣也很可能是后人根據(jù)文獻(xiàn)和傳說創(chuàng)作出來的?!?p> 素青聽了心下稍安。
宋教授起身告辭。師徒二人離開龍頭街,楊昉嚴(yán)忍不住問教授:
“咱們?yōu)槭裁催@么快走?這位姐姐人很爽快,再多問一問,一定有線索的?!?p> “小羊你真是不細(xì)心,現(xiàn)在看起來,掌柜的并不知道這東西有如此不凡的來歷,人家不想說,必定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緣故。你還自顧說什么考古,挖人隱私,不見掌柜的臉色變了?”
楊昉嚴(yán)聽了恍然大悟,也在后悔自己冒失莽撞。
“那……我們就此打住了嗎?不繼續(xù)研究了?”楊昉嚴(yán)不死心。
“上古神話傳說多半與炎黃大戰(zhàn)、中華文明起源有關(guān),學(xué)界歷來不重視云貴川人類文明起源的研究,你若有心,把云南志、地方志好好研究一下,尤其是三苗九夷在古滇國的濫觴,把這個作為研究方向。至于這個圖樣的由來,恐怕只有掌柜的充分信任你,才會有進展吧?!?p> 楊昉嚴(yán)聽了,默不作聲。